少年難得露出生氣的表情,似是怪他行事太過大膽:“呵,你倒是顧家。”
這一月裡,他在長安城裡忙前忙後,又要幫小将軍找線索,又要拖住小大夫,又要應付朱雀閣那群蠢貨,還要幫窮奇觀招攬好騙的大俠們。
這家夥卻過得挺舒坦,不用打仗,不用再看見讨厭的弟弟,天天和姐姐相親相愛。
百裡樾還真以為他是誇自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想起什麼事,神色黯淡:“對了,你讓我找那位失蹤的......”
“根本找不到,對吧。”少年語氣毫無波動,似乎早已猜到結果,熟練地微笑,“無妨。多謝。”
“洄之,說實話,我跟月魄見過不少次,她若是還活着,絕對不會是岌岌無名之輩。”
百裡樾在心裡回憶了一下那位老對手的樣子:打掉他的結玉弓時緊張又得意的神情、叼着斷刀砍向他時冰冷的眼眸、揮筆題字後潇灑離開的背影......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次圍剿。
甯帝唯恐大廈将傾,一心清剿江湖子弟,首當其沖的便是風頭正盛的葬雪樓。
那時他還隻是個背靠父母徒有虛名的小武官。
他知道,朝廷是打算犧牲他們,達到試探對方的目的。
水面上,兩方人馬打的不可開交,月魄自然是其中的主力。
雙方都是一群泥腿子,難分勝負;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破開圍攻,向他突襲而來。
一驚千尺浪,一望千風起,一靜化為動,一劍無光影,一人立船頭,一道奇景也。
黑衣的少女半面染血,以劍抵着他的喉,語氣比那夜的風更冷:
“把你的人帶回去,我不殺送死的廢物。”
百裡樾無法想象,那樣光芒萬丈的人會隐退江湖,低到塵埃裡。
沈溯沒有回答他的話,僵笑着說了句:“過幾天我要回一趟姑蘇,有什麼事,信上聯系。”
“嗯,我也要動身去西南了,保重。”
百裡樾看着面前人蒼白的側臉,心情複雜。
五年前百裡家身陷囹圄,少年為他四處奔波方才保下他的性命;可兩年前的科舉一案,他卻未能保住少年的父母......
他心中有愧,拍拍沈溯的肩,安慰道:“洄之,都會好起來的。”
少年看着窗外漸漸停息的小雨,神情溫柔:“我知道。”
商洛,冰蓮湖,朱雀閣。
“小姐,該出發了。”門外人不知提醒了多少次,聲音略顯疲憊。
“待我刻完......這一行小字。”
少女身着灰面麻布長裙,銀織的袖沿下是一雙生滿薄繭的手,指縫處滿是金屬碎屑,雙目專注,手中小刀靈活地轉出一筆又一筆刻痕。
她跪坐于地,房中雜亂無比,唯有一小圈幹淨地方,低矮的台面上固定着兩把短刀,刀柄處用端正的字迹刻着什麼。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下一句該刻什麼。
西南,菩提山,天機門。
闌夢獨坐浴池中,豔紫的蘭花瓣浮于水上,迷人的香溢滿了整個空間,她撷了一片放于手心,幼蟲從皮膚處鑽出,貪婪地啃噬、撕咬,可憐的蘭花瞬間枯萎,皺成一團黯淡的黑紫,如人死後的屍皮。
她卻看得癡迷,愛戀地吻了吻那片已然毫無生機的蘭花瓣,随後不屑一顧地将它輕輕一擲,恰落在浴池邊緣,如同無數曾被她抛棄的“孩子”。
清澈的溫水帶出上升的熱氣,掩了她脊骨處黑青的紋——一條纏繞着山茶花的毒蛇。
半透明的簾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侍女叩首跪地,嬌軟地喚了一聲門主,帶着少女思春期獨有的愛慕。
“何事?不必跪地,起來。”
她的聲音像是勾人的魔,叫人輕易便失了心神。
侍女受寵若驚,撲了白粉的臉蓦的一紅,愣了半晌才站起回答:“多虧了門主的決策,前線很是順利。”
“嗯,清河呢?有消息了麼?”
朦胧的水霧沾濕了她的發絲,頭頂綁着的珠鍊一抖一抖,折射出銀白的光芒。
侍女頓時緊張起來,嘴唇發抖,結結巴巴地回答:“尚......尚未。”
闌夢輕笑一聲,手指無意間碾碎了一片蘭花瓣,音色發冷:“看來與我們合作的那位......并不真誠。”
侍女聽見這話,唯恐這位大人發怒,竟又跪了下去。
“乖孩子,我不是說不許跪麼。”她冷厲開口,快速起身,黑色長服往身上一套,鎏金的外袍垂落,五顔六色的絲繩編織的手鍊和腳鍊無比奪目,隻是怎麼也比不過她那張臉——全然不同于蘭花的清雅,如一朵危險而迷人的曼陀羅,豔麗非常。
她推開簾子,輕輕撫上少女顫抖的手臂,将她扶起。
“叫那些姐姐們去查,朱雀閣的那位少閣主,如今身在何處。”闌夢溫柔地摸了摸少女的頭,在她額間落下一個輕吻,“我相信你能處理好的。”
“是。”侍女的臉頰發燙,卻又忍不住看了好幾眼面前的美人,那人嘴角彎彎正對她笑,深色的華服略微松垮,更襯她雪白的肌膚;少女不敢多看,提着裙子小跑回去了。
裕甯十六年春,天機門勝朝中軍,門主闌夢欲尋義子謝清河;悲江湖路,本陰陽道;不生不滅,恒為兩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