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輕推了一下吳娘,意思是讓吳娘來說。
吳娘便道:“七娘,你裙上的縧子系歪了,我幫你到裡間重新打上可好?”
沈硯自無不可,率先進屋。
她的起居寝間如她本人一般,收拾得很是古樸素雅,牆邊多寶閣上不見金玉擺件,滿是書匣、竹簡和畫軸。除了案幾上的小瓶裡插着兩支水仙,别無他飾。不過排窗外就是青青盈盈的春日景色,倒也不顯沉悶。
吳娘不等沈硯發問,主動道:“不是什麼要緊事,阿杏打聽了幾句,原是夫人發現竈房上有個采買中飽私囊,正在處置罷了。”
饒是吳娘放柔了聲音,又是輕描淡寫的模樣,還是叫沈硯打了個寒顫。
沈硯沒有立時開口,過了一會兒才歎道:“吳娘,你們既不想讓我知道,方才為何要形露于色?”
非是她太靈敏,若要瞞着便要收斂好行迹,這般躲閃,誰還看不出。
吳娘語塞。
知道糊弄不過去,她咬牙道:“奴婢凡事也不願瞞着娘子,隻是怕叫你想起些不好的事來,府裡确是抓到一個采買,那人是益陽派來的細作。”
那輕聲細語的模樣,似生怕會驚擾起那些遙遠的角落裡已落定的塵埃。
這并不是風平浪靜的世道,恰恰相反,亂世喧嚣,此際遍地是仗劍遊走的俠士和說客,這還是明面上的。而在黑暗裡的交鋒,有你無我,生死無常,更加殘酷。
餘下的話不必多說,沈硯已明白了母親李氏和吳娘幾個的用心。她眼前如有黑暗撲面而來,倏忽間回到了那個夜晚——
七歲的小沈硯發着燒,迷迷糊糊去找李氏。誰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來的,誰也不曾料到她竟撞見一個女細作在沈太守的逼問下,突然拔钗自盡,血濺當場。
女人還有餘力連刺幾下,尖尖的钗尾帶起一串溫熱血珠,飛濺到了她眼睛裡。
懵然的她當晚就高熱昏迷,在極度不安中掙紮到半夜。萬籁俱寂時,誰也不知道這晚間沈七娘已換了個魂芯。
沈硯醒來後,李氏慶幸小女兒撿回一條命,再不敢叫沈闵之把這些事帶到後院來。
這回大約也隻是羁押着等州獄來交接。李氏之所以讓好聲好氣攔着沈硯,用意和吳娘是一樣的,隻怕刺激到她。
沈硯能理解,那暴戾非親眼見過,永遠不能想象對心靈是怎樣的沖擊。
吳娘還跪坐在軟墊上,眼神緊張地看着她。
沈硯緩緩揚起唇角,安撫道:“吳娘不必擔心,這些年你都看在眼裡,我不是那麼容易受影響的人。”
她微微露出的笑容,清淨适意,眼睛望過來輕易就叫人信服了。吳娘的一顆心這才落地:“如此才好,娘子萬萬忘了才好。”
沈硯點頭,似是附議。
然而就像不曾見過的人無從想象那有多驚駭,見過的人也不可能再忘懷。即便吳娘已成可以信賴的臂膀,有些事仍不能告訴她。
“娘子,”阿杏清脆的嗓音從門口傳來,“後角門來通報,錢掌櫃拉了一車石料來。”
“他竟親自來了?”沈硯回神,叫吳娘起身同去,“定是送那方洮河石來的。你将我前日新得的茶葉勻出兩罐,我們去迎一迎。”
吳娘忙應下。
幾人到了廊下穿繡鞋,沈瑄眼巴巴地也要跟去。
沈硯喜歡這些石頭,沈瑄住在一處是知道的。她性子活潑,若叫她悶坐幾個時辰看沈硯重複枯燥的刀工,那可太難熬了,但除此之外的事,她很樂意跟着折騰。
沈硯仍是淡淡的:“随你。”
得了允許,沈瑄樂不可支,忙穿鞋跟上。
到了後角門,見果然是錢掌櫃與阿福押車來。沈硯讓吳娘奉上回禮,又命人接了烏木匣仔細捧好,餘下自有健仆将石料搬上府裡的獨輪車。
待與錢掌櫃告别後,老頑童似的人忽又叫住她,“七娘子,老朽不會看走眼的!”
沈硯回身,失笑:“師傅回見。”
……
三月的天,才剛傍晚酉時,已然灰胧黯淡。沈硯換了件襦裙,叫阿桃挑上燈籠,要去到母親李氏的屋裡用飯。她的兩個侍女裡,阿桃性子沉靜些,沈硯自己也是個悶聲不響的,兩人一塊兒的時候足叫人以為沈七木讷無趣。
吳娘卻不好到處和人說,我們七娘才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