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盛京城中北風蕭瑟。
但因為年關将近,南市大街上依舊人流如織,提着竹簍麻袋的男女老少人來人往,吆喝聲、叫賣聲不絕于耳。
許莺莺和封岐特意換上一身樸素衣裳,肩并着肩走在人流中,除了容貌格外顯眼了些,并沒有什麼稀奇之處。
許久未上街,許莺莺連路邊的石墩瞧了都覺得新奇。
封岐臉色倒是很差,抱着手一言不發。
又有一個路過的毛頭小子借錯身而過的時機,目光流連在許莺莺身上。
封岐上前一步擋住,臉色更差。
自下了馬車來到了行人較多的商鋪街以來,他都數不清自己逼退了多少不懷好意的目光。
許莺莺全然沒有察覺身邊的眉眼官司。
昨日剛剛鬧過别扭,今日便要一道出門,她見到封岐時心裡總是覺得不自然,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麼開口搭話。
許莺莺不說話,向來寡言的封岐更不說話。
漸漸的許莺莺便淡忘了他的存在,滿心歡喜的沉浸在熱鬧的街巷裡。
細算起來,她已經離開了這座城五年。
皇宮就像是一座雕砌華美的牢籠,剛踏進去時處處新奇,時候一久就變得了無生趣起來。
像是一輪将落的太陽,四處都彌漫着沉沉的暮氣。
後來許莺莺常在夜裡想念盛京。
時光在這座繁華的都城中無情流淌,時至今日,她已經很難在這裡找到一些過去的痕迹。
冰糖街依舊人流如織,隻是賣打鹵面的小店已經撤走,換成了一家裝修華美的成衣鋪子。
街坊裡最淘氣的小童長成了能夠擔負一家生計的小大人,扛着扁擔沿街叫賣,依稀能從眉眼裡看出幾分小時候的模樣。
賣糖葫蘆的攤子倒是依舊有人,隻不過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位陸大嬸。
許莺莺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去和那位面相憨厚的老伯說:
“伯伯,我要一根大果的冰糖葫蘆。”
話音剛落她又想起什麼般回頭,頓了一息後改口:“還是來兩根吧。”
封岐站定在許莺莺和舉着糖葫蘆棒的老伯之間,低聲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就好。”
這是封岐自出府後主動和許莺莺說的第一句話。
許莺莺倒也沒有真的在和封岐怄氣。
有心與他調和這尴尬的氣氛,許莺莺笑盈盈的從老伯手裡接過兩根圓胖胖的冰糖葫蘆,不由分說的先給封岐手中塞了一根:
“嘗嘗看嘛,陸大嬸做的冰糖葫蘆是我們這塊兒最有名的,我從小吃到大,每次都覺得吃不夠。”
許莺莺巧笑倩然,卻執拗的不肯收回手。
見她态度堅決,封岐默默的舉起冰糖葫蘆啃了一口。
果然很甜。
迎着許莺莺期待的目光,封岐颔首:“很好吃。”
許莺莺心滿意足笑彎了眼。
遞出去兩根糖葫蘆的老伯笑眯眯望着他們說話,也不催促給錢。
許莺莺被老人調侃的目光看的羞赧,趕緊掏出荷包翻找起銅錢,還不待她找到封岐便搶先一步給了一塊碎銀:
“不必找了。”
許莺莺捏着翻出來的數枚銅闆傻眼。
老伯驚慌的連連擺手:“太多咯太多咯,這都能買下老漢全部糖葫蘆了,哪裡要的了這麼多。”
封岐躲開了老伯塞碎銀的動作。
望着那雙布滿了褶皺和裂紋的手,他頓了頓還是與老伯解釋道:
“拿着吧,給你家裡人抓藥用。”
老伯的身子驟然僵住。
急切擺動着的手無措的懸在半空,老伯滄桑的面容一點點帶上愁思:“您......貴人是怎麼曉得老漢家中事的。”
老伯身上的味道隻要是略懂藥性的人都能分辨的出,封岐不欲在這上面多做解釋,反倒是許莺莺一掃面上歡欣之色,關切的望向老伯:
“可是陸大嬸病了?病的重不重?”
老伯聞言疑惑地看了眼許莺莺,本就蒼老的面容更老了幾分:
“前段時間天冷,地上結冰,你嬸子天沒亮就準備出攤,結果在路上跌了好大一跤,跌斷了骨頭。”
冬日裡跌斷骨頭,治不好是要死人的。
許莺莺一怔,當即将小荷包裡面裝的碎銀統統倒出來,大概十來兩盡數塞到了老伯手裡:
“伯伯,這錢你拿着,回去給嬸子治病用。”
非親非故收人家十來兩銀子。
老伯哪裡肯要這筆錢,堅決要還給許莺莺。
許莺莺卻不肯收,搖着頭退後了幾步後道:
“我八歲那年若不是嬸子幫着打走了那幾個挨千刀的拐子,又護着我回了家,我如今還不知在哪裡受苦。”
即使過去了許多年,她也一直記着這份恩情。
封岐和老伯的目光一時都凝固在許莺莺身上,老伯的表情翻來覆去的變化着,最終恍然大悟的指着許莺莺驚喜道:
“可是從前最南面,許家的那丫頭?”
許莺莺莞爾:“您想起我來啦。”
老伯目光乍然親切起來,一拍膝蓋懊惱道:“小娘子小時候就漂亮,長大後居然出落的更标緻,老漢居然沒認出來。”
“這麼些年你過得還好?你那不做人的叔叔嬸子哦,賣了你之後還有臉大搖大擺的跑過來晃,也不怕被街坊鄰居的拓沫星子淹死。”
聽見叔叔嬸嬸一家來過,許莺莺面色驟沉:
“他們過來作甚?”
她那叔叔嬸嬸一家貪婪成性,斷然做不出什麼人事來。
老漢擰着眉想了想:“大抵還是為了你家那宅子吧,他們前幾年就想轉手賣了,隻是價格定的太高沒人肯要。不過今年的生意好像出了什麼事兒要用銀子,就往下降了降價格,這兩天還領着人來看房子哩。”
許莺莺愕然:“他們鸠占鵲巢這麼多年,竟還嫌不夠嗎!”
竟然還要賣了她家的宅子!
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資産,父親中了秀才後便傳到了他們家手裡,雖然地方不大但卻是她住了許多年的家,家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爹娘精心挑選。
許莺莺捂着臉,不願讓封岐看到她的表情。
可她家的房契,早在五年前便落入了叔叔之手。
按大夏律例女兒沒有直接繼承父母房屋的權利,除非雙親在世時便将房契以陪嫁的形式讓她帶去夫家,若是夫家不貪圖,便可以一直掌握在女兒手中。
但爹娘都已過世,如今說什麼都遲了。
一想到她珍之又重的家即将被叔叔輕易賣掉,許莺莺便心如刀割。
但她好歹有些積蓄。
封岐出手實在是大方,來了幾趟撷芳院後床尾的暗格都被賞賜塞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