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那是一個绯紅色晚霞,粉色細鱗整齊排列。點綴金光,天空是條粉金魚。
老人牽着一個孩子朝着光亮走。她說那是魚兒的眼睛。粉色落日,眼睛要睡覺了。
夏日悠悠,不盡蟬鳴。兩人走在湖堤上,灰白色的路也變成金燦燦。
柳條輕拂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将霞光揉碎成千萬片粼粼的金箔。
碎風浮碧波,也拂過祖孫兩人的面頰。
脆皮可可缺了一小角,巧克力熔漿從裡面流出。熾熱與冰涼相撞,雪糕向上冒着白色水汽,絲絲縷縷将斷未斷。脆皮碎粒裡是堅果和。
小孩子拿着雪糕嘎吱嘎吱地啃,又小心地舔舐不受控制融化的爆漿流心。
小心翼翼又不得不趕緊下嘴。全神貫注又忙得不可開交。
于是,這張臉都是烏漆嘛黑一片。黑裙子的小女孩一下子變成一個小煤炭。
老人牽着小孩,她的手很溫暖,人也很精神。絮絮叨叨說着,放緩腳步慢悠悠走。她另一隻手還拖着一輛小汽車。
紅色長繩很細也很牢,牽着玩具汽車的方向盤,車子滾動着雞蛋大小的車輪,也跟着祖孫倆緩緩走在綠堤上。
夕陽垂暮,綠柳垂下枝葉,光斑灑在湖面。幾隻歸巢的鳥兒掠過柳梢,驚起幾片嫩葉,在空中打着旋兒,像是被粉霞染紅的蝴蝶。
落日餘光也灑在了老人半張臉上。遠處的山巒漸漸隐入深色,起起伏伏勾勒出水墨畫。影子漸長,天欲晚。
她是那麼高大那麼慈祥,也是那麼固執那麼啰嗦。幾乎沒走幾步就要看一眼小孩子,放心又繼續唠叨。
這個短暫但也漫長的片段封存在了一張名為回憶的黑膠帶裡。
我是親身經曆的人,我是那個黑煤炭孩子。可我不記得那支脆皮可可的味道,不記得小汽車的顔色,不記得老人一路說了些什麼。
仿佛第三視角看再熟悉不過的粉紅色晚霞。
我隻知道那條路好長好長,她很高也很偉大。這是夏天的味道,我夢裡的夏。也是我外婆最美的樣子,刻在我心上,揮之不去。
外公走得早,媽媽就把外婆從鄉下接到城裡來住。我忘了外婆家的樣子,我隻記得是一片水鄉。
白牆黛瓦,斜橋畫舫。悠長的古巷彎彎繞繞,白霧缭繞,杏花雨沾衣欲濕。
很遠很遠,仿佛在夢裡。
不知從何時起,我再也沒去過外婆家。我的家變成外婆家。但她依舊常常提起小橋流水,提起烏篷船和蓑衣,提起家裡杏花樹上挂着的燈籠。
夏天說起,冬天說起。白天說起,夜裡也說起。尤其是深深的夜,秋風嗖嗖,婆娑月影,清澈晶瑩的淚水會從已然蒼老的面龐上劃過,流落至不知所蹤。
歲月不饒,早已迷失家的方向。
我靠在枕頭上,伸出帶着平安繩的小手,撫摸外婆的手背。打斷了這個久遠的故事和外婆的噎聲。我已聽過無數遍這個長長的古巷。
在睡覺拉去大把時光前,我得離開水鄉,去其他地方探險。我喜歡上了荒涼狂野但藏着阿拉丁神燈的沙漠。期待睡前神燈可以實現我三個願望。
我将一本厚厚的《一千零一夜》放在外婆的腿上。認真地看着外婆,并奶聲奶氣地說:“阿婆,講這個。我聽。”
這本書是媽媽送我的六歲生日禮物。本來我以為她會送我娃娃,我跟她說了好久。
可還是沒有買,生日當天橫空出世的藍色讀物,我面前的蛋糕都不好吃了。
封面是夜藍色星空,星空下是黃色的沙漠,月亮旁邊是趁着飛毯的小人兒。書比我臉還大,拿起來需要兩隻手。
但我依然不喜歡。媽媽買它是因為同事家的女兒也在讀,三年級就讀完《城南舊事》和《殺死那隻知更鳥》。
反觀我隻愛看動畫片和爬樹瘋跑,一點也靜不下來。天天讓她頭疼。
我認為這是大人對我的懲罰。我暗下決心這輩子都不會翻開這本書看一眼。
可就在我計劃執行地第二天。媽媽來我房間,翻開《一千零一夜》給我講阿拉丁神燈的故事。
第三天是爸爸來,他講的是阿裡巴巴和四十大盜。他們總是輪着來給我講故事。
我發現他們總不愛從第一頁講起。也不按之前的順序接着講。每次都挑自己喜歡的部分,有些故事都講了兩三遍,可問他們時連自己都不知道曾經講過。
我歎氣,大人都是不會集中注意力的家夥。
後來,爸爸媽媽工作變忙了,沒有時間管我一介小孩子。我就隻能求着外婆給我講。
外婆眼睛不好,認字也不多。不會的字還有揣摩半天,我也和她一起揣摩。
我想為什麼書上沒有拼音呢,我的課本上都有的。隻要有拼音,我就會讀了,也可以教外婆讀。不至于一個晚上大眼瞪小眼。
後來,我學會了用字典,高興極了。一個字一個字的察,再寫上拼音。稚嫩的字迹塗滿整本書。再也不會有我不認識的字了。
我沒查完一個故事,就會念給外婆聽。我說沙漠綠洲,外婆也一起去了沙漠綠洲,這樣她就不會孤獨了。
世界之外很大,她和我一起旅行了很多很多地方。
我喜歡吃糖,外婆也喜歡。但我們沒有錢,媽媽不給我們零花錢花。媽媽說,我已經有兩個蛀牙了,不能再吃糖。外婆也不能吃,她牙齒不好。
可我還是饞,越不讓我吃,我越要吃。我在小區裡有一群小夥伴。我用珍藏的幹脆面卡片跟他們換糖吃。
棒棒糖換二張,巧克力三張,其他糖一張。
這個交易很成功,為了不被媽媽發現,我們還是在銀杏樹上秘密進行。一個接一個小孩爬上樹。
挑選好自己要的卡片,再一個接一個爬下去。大家都很高興,我也高興。一個下午我就收獲了滿書包的糖果。
雖然辛苦集的卡沒有了,但我還是很高興。一蹦一跳跑回家,這個季節銀杏還是綠的。其他樹也是綠的。
巷子左拐右拐,盛開的木槿是淡紫色,大朵大朵迎接我的凱旋。
我将我的戰利品慷慨地分享給外婆,外婆小心接過,捧在手心一顆一顆數着,就好像是我趴在窗台上數天河中的星星。
原來外婆也是個小孩子。我突然鼻子有點酸。想起了我和外婆一起看《一千零一夜》的夜晚。
我不認字,外婆也不會。于是,外婆又将她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塊糖。
普普通通的石子大小的白糖。也是外婆人生第一顆獨屬于自己的糖,是外婆的爸爸送的。我不知道外婆的爸爸該叫,問外婆她隻會喊“爹”。
我又知道,這塊糖外婆藏了一個多月。每天隻敢晚上偷偷摸摸舔一下。帶着甜滋滋進入绮麗甜蜜的夢鄉。
後來我的鼻子又不酸了。外婆變成大人開始數落我亂花錢,和媽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