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了容易,我娘和妹妹連遠門都沒怎麼出過,不帶她們,我能跑去哪裡?”農夫眼中淚光閃閃,難藏晶瑩。原來說起妹妹和老娘,他的心腸便止不住地軟下來:“無非是辛苦我這條賤命罷了!”
“你既然已經想通,為什麼又被綁起來?”胡仲山知道他并非宵小之徒,便做主給他解了捆綁,讓他能自己拿起燒賣吃。
“就這兩天,鄉裡都說來欽差了,老爺就叫我們幾個下田裡幹活,說是不管問什麼,都說我們是家生的佃農,田一直都是老爺家裡的,直到把欽差糊弄過去才準回家。我就想着,等老爺家的人走了,我就去打聽一下欽差住哪兒,我要跟她當面陳情。”農夫一邊解釋,一邊縮着頭四下看了看,對着胡仲山神秘兮兮:“你說話的腔調,聽起來跟那欽差的口音差不離,你可知道欽差住在哪兒麼。”
那農夫口裡所謂江西來的“欽差”,不可能是遇事束手束腳的馬浩,倒像是打抱不平,言出必行的遊三清。
“你說的欽差,估計也正急着找你,不過你們要是真的見了面,隻怕你們鄉裡的老爺不會容你。”胡仲山賣了個關子:“那漢子見血就暈,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你先找個地方躲兩天,千萬不要承認今天跟我見過,切記切記。”
胡仲山拍了拍沾了燒賣上鴨油的手,提着禮盒子飛步回了探事司,徑直敲響了遊三清的門。
“你倒是分秒必争;我去三葉談個事情的功夫,你就急不可耐地到田裡抽絲剝繭去了?”胡仲山覺得,遊三清這樣背着自己單獨行動,有些違背指揮使同聲同氣的指示,心中不悅。
那裡明顯是鄉紳一手遮天,她還明目張膽地隻身犯險;先前跟胡仲山讨論之時,說按着魚鱗冊去查訪,哪怕遇到演戲也要查,明顯是沒有章法的玩笑話;這個遊三清,她怎麼什麼都當真,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呢?
“是你說你要忙三葉的事,要我跟你分工;我查什麼,怎麼查,你根本不放在心上,現在又來挑三揀四?胡二爺,真是目光如炬,什麼事都不耽誤啊?”遊三清覺得自己忙了大半天,胡仲山根本沒出力,現在巴巴地跑來來教訓自己,非常可笑:“我且問你,你真的覺得幫戶部找主顧做個三五年的借貸,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根本嗎?”
胡仲山把手中的禮盒子往身後揶了揶,冷眼就這麼定定地看着遊三清,不說話。
“國庫虛空,自然隻有加租才能維持開銷;而邊關的戰事,瓦剌的虎視眈眈,卻不會等咱們完成課稅才開打。若是稅上的問題不解決,最後就算能一次次地完成借貸,每月的利息也會壓得官府喘不過氣來。沒有支付能力的朝廷,隻能用更多的寶鈔去換回商戶手裡向朝廷借款得來的債券,這樣幾番循環,讓三葉這樣的錢莊也要捏一把汗。到那天,寶鈔就算印得再多,也什麼都買不着了。”遊三清痛心疾首。今天親自去鄉裡開口問話時,鄉紳的手下對她多有阻攔之意,逼得她不得不假借欽差之名,拿了探事司的令牌在他們面前草草一晃,這才在通報後有了去田間實際考察的能力。可是即便如此,那些手下對鄉民說話也多有把控,讓遊三清實實在在地體會到,要想證據确鑿地捉出這腐朽中真正的蠹蟲,何其難哉!
“你遇上的那些鄉民,有一個事後為了找你陳情,被我逛街采買的時候遇上了,差點沒被人打死。”胡仲山撚了撚手上不小心沾染的,那被咬大漢手上的血迹,想來是喂農夫吃燒賣的時候,在他嘴邊不小心蹭到的。
遊三清的瞳孔立時大了起來:“是哪一個?他現在怎麼樣了?”一想到有人因為自己而受傷,遊三清心裡說不出的苦澀,又滿懷對這勇士的敬意。
“他沒事,牛頭一樣的脾氣,把那手狠心黑的咬出了血,暈死過去,我讓他趕緊跑了。”眸色深處,胡仲山的話音裡帶着警示:“這些鄉紳給農戶下了套,以減免田租的名義,诓騙農戶把田契都轉讓到自己名下。按照律法,這些鄉紳不需要交田租,日積月累下來,鄉紳白得了田地,鄉民失去了謀生的資本,不得不出賣勞力……我知道這是極不公平的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探事司的俸祿就算對你們三葉是杯水車薪,臨門一腳你居然叫我放棄,你可配得上這探事一職,可對得起指揮使的囑托?”遊三清捏着拳頭,骨節彎折之處已然發白,連上臂都跟着隐隐顫動。
胡仲山壓低了嗓門,一手指着外面:“我當初報名做這個探事,是來替朝廷解決問題,而不是在積重難返的基礎上,制造更多的問題。你提到三葉,那我便告訴你:三葉作為錢莊,唯一的顧慮,就是能不能幫主顧把放出去的款子收回來,能不能每個月付得起大戶存款主顧的利錢,能不能獲得靈通的消息,提醒主顧在生意場上不要掉進别人編織的陷阱,順便給膽大心細的主顧互相介紹點适合的機會,僅此而已;要是三葉支撐不下去,别的錢莊隻會瓜分三葉手裡的主顧和生意,根本沒有人會來救濟!遊三清,你真的一點都看不懂我的苦心嗎?古往今來,天下從來不缺看得懂形勢的人,可天下終歸是如今的天下,你可曾問過自己,為什麼?”
遊三清嘴唇發抖,她眼前的男子已經從一個人,化成一頭她無法理解的惡獸,簡直不可理喻。她不得不别過頭去,才能忍住幾百種叫他重新做人的沖動。
看她這樣的反應,胡仲山知道自己這番大實話戳了她的痛處,并不讨喜,便從身後拿出剛從輝潤閣帶回來的禮盒,在她面前打開:“之前查賬,多謝你沒有戳穿我做的戲,還有昨天我喝多了,你……真的不要看一眼嗎?”
遊三清置之不理。明裡暗裡,課内課外,自己跟他說了這麼多,可他就像油滴不浸,水磨不進的一塊頑石,永遠隻顧着三葉的利益,似乎這塵世間所有的艱難險阻,都跟他無關似的。
胳膊被胡仲山手中細細長長的禮盒子戳了戳,遊三清眼中含淚,皺眉拂袖:“我這個‘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傻子,不過長了幾分眼色,斷不敢承胡二爺的情;胡二爺生意興隆,小女佩服之至。”
往她床上随手撂下禮盒子,胡仲山決意不再熱臉貼這冷屁股,放輕了手腳,轉身回房。今夜還有三葉内部的慶功宴,順便要正式給秤星漲工錢,可不能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