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了一些線索,和戶部銀兩的短缺有關。隻是事關重大,我現在拿這些蛀蟲沒有辦法。”遊三清歎了口氣:“明明已經知道是誰了,可……”
在朱祁蓮面前提胡仲山的名字,遊三清怕傷了三人和氣,抿了嘴不說。
“你們兩個是一組的,我早就知道。你放心,先前犯傻是我自己活該,中了這個甩貨的圈套。從小我在府裡長大,隻是陪着爹娘跟外人客套幾句罷了,從來沒有這麼直接地接觸過人心和算計,才會什麼都相信,什麼都真心以待。”朱祁蓮看破了胡仲山的把戲之後,坦然面對自己的失誤,好像完全跳脫出自來,說的不是自己的事一樣:“若是你有難處,又饒不過他,你大可以跟我說;我們淮王府雖然恪守太祖的祖訓,不與民争利,日常頤養天年,因此不怎麼接觸朝政;但好歹也是封藩在此,守一方安甯也是我們朱姓子孫的份内事。”
“郡主深明大義,三清代應天子民,感激淮王府上下恩澤;如今涉事小吏身處戶部,假賬和偷取庫銀的證據,分别有三葉錢莊的核算草稿物證,以及我親眼目睹水路運輸的人證。另有鄉紳與另一位小吏勾結,诓騙農夫霸占田地,逃脫田賦。”遊三清盡數告知朱祁蓮。
“呵,飛詭之法猖獗,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朱祁蓮口中的“飛詭”二字,讓遊三清聽得發愣。
早年和遊大娘聽外省來的說書先生提起,有些地區出身的官員被特令禁止進入戶部工作,就是因為飛詭之法盛行;朝廷怕這些人把不良的風氣介紹給還不通門道的外地官員,因此嚴格篩選。
沒想到應天府的戶部,哪怕曆年來選送的都是六部其他地區出身的官員,也沒逃過這飛詭的詛咒。一傳十,十傳百,這賬面上的功夫和田畝間的血淚,就這麼一代代地“傳承”了下來;随之不變的,便是應天府和相鄰區域農人的悲慘命運。
“郡主既然知道此事……”遊三清剛開口,便被朱祁蓮打斷了。
“為什麼淮王府多年無動于衷嗎?”朱祁蓮的嗓音中,帶着憤憤不平和些許哭音:“你可知這應天,是太祖爺爺開國之地,這裡若是綱常反轉,傳揚出去,那便是龍脈不穩,天下不甯。你縱使身在玉山,不可能沒聽說過幾年前庶人朱高煦叛亂之事。”
論輩分,那原先反叛的漢王,也算是淮王的堂兄,朱祁蓮的伯公了。
遊三清點了點頭,不說話。
天橋下像遊大娘這樣的民間藝人,早就把那漢王起事的荒唐故事,尤其是兵敗後囚禁逍遙城期間,居然還伸出掃堂腿來絆倒自己的親侄子宣宗的部分,編排成了書段戲文,賺了不少笑出來的眼淚,和打賞的茶錢。
後來宣宗派人拿那兩三百斤的銅缸壓頂懲罰他,還能被他頂起來戲耍,更是聞所未聞。
名揚四海的朱家故事,眼下身為宗親的朱祁蓮不得不說出口,到底是臉上無光:“這才過去幾年,不光是我們淮王府,就是全國其他藩王府,恨不得敲鑼打鼓地告訴天下,上上下下全家人都是廢物,每天沉溺聲色犬馬,不思朝政,這才能躲過錦衣衛那幫鷹犬爪牙,每天無休止的監視和彙報。就算知道應天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們淮王府敢管嗎?能管嗎?若是不小心冤枉了誰,被禦史台參奏一本,便是下一個幹政謀反的庶人朱高煦啊!”
遊三清現在才明白,朱祁蓮為什麼要走出淮王府,報考探事。
朱祁蓮隻有身為探事,才能避開宗親僭越幹政的嫌疑,名正言順地為民請命。
相對其他隻負責傳達消息,完成任務的探事,朱祁蓮比包括遊三清的其他人,都多了一份與生俱來的責任。
“多謝郡主以誠相待;先前貿然揣測,是三清冒昧了。”遊三清發現自己發言有些冒犯。
“不,你說的沒錯,這麼多年都無所作為,是時候該我們走一趟戶部了。”朱祁蓮望了望遊三清還沒來得及合上的玉哨盒子,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我很喜歡你那天上課時,對社會責任侃侃而談的樣子。就是因為那天你的發言,讓我想了很多,也更明确了我自己做探事的目标。即使身為女子,我們也可以建言立功,不避嫌疑。”
宣明身份後,戶部衆人應聲齊齊拜倒,行禮問安。遊三清先前以胡仲山書房丫鬟媚兒的形象身份出現,現在站在朱祁蓮身邊,讓當時接待她的書吏一時腦筋轉不過來,無所适從,隻能在一邊悄悄地盯着她,多看了幾眼。
“右侍郎,你身邊的戶部官員玩這些把戲,是看我們淮王府真的眼瞎耳聾,不知道應天府的諸位幾斤幾兩嗎?”朱祁蓮往堂前上首一坐,氣盛不亞淮王:“識相的話,就趕緊把涉案之人交出來,别逼我不給各位留面子。”
右侍郎汗流浃背,轉頭看了看身邊兩個腿抖如篩糠的小吏,恭恭敬敬地回答:“戶部的缺口已經通過三葉錢莊的借款填上,郡主大可放心……至于涉案貪墨之人……”右侍郎心一橫,直接指向了自己身邊的小吏:“臣早有心向朝廷告發,無奈此人居心叵測,常以污言威脅于臣,發誓要将臣一起帶去墊背,臣家有妻小,犬子正在準備今年的科考,萬不敢遭此惡名。請郡主責罰臣,失察之罪。”
右侍郎身邊的小吏磕頭如搗蒜。他當然知道,家有妻小,兒子準備科考的人,根本就不是右侍郎,而是替右侍郎辦事,臨時被推出來擔責的自己。一想到那無名外室身懷六甲,即将臨盆,自己卻無福見到尚未出世的孩兒,小吏悔不當初,隻覺得自己耽誤了一大家子人,罪不容誅。
将小吏扭送去刑部後,遊三清這才在朱祁蓮的口述下,将案情總結陳詞,送到三葉去讓胡仲山過目,方便三人聯名一起結案。
走到三葉錢莊應天分号的門口,遊三清正聽見院子裡,起起伏伏的歡呼之聲。駐足分辨,原來是秤星獲得加薪後,在感恩戴德地表忠心;而胡仲山被九江總号直接表彰,升任為見習管事,衆人紛紛前來敬酒,慶賀應天分号,從此成為少東家的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