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乎歸玄乎,技術也是不能忘的。王定業拿着那張畫從空間架構講到色彩關系,又從人講到狗,一直講到池清宥筆記翻過兩頁,才停下來端起茶缸灌了幾口碧螺春。
從他家出來的時候,池清宥還覺得腦子發懵,頭重腳輕的。比起臨摹和參考,原創确實要考慮得更多,也繁瑣得多。稍不注意,那些明明早就學會的東西,就變了形,成了畫布上大大小小的問題。
他邊琢磨邊出了家屬區,悶頭一拐差點撞到人。
池清宥下意識說了句不好意思,擡頭看見來人,驚訝道:“绮白哥?”
朱绮白也很意外:“清宥?怎麼想起來到錦大來了,過來玩兒?”
“不是,我老師住這兒,我找他看看畫。”池清宥揚了揚拿在手裡的畫紙。
“錦大的老師?”朱绮白感興趣地問,“哪位?”
“王定業老師。”
“王老頭?”朱绮白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他現在還會帶學生?”
池清宥本來沒想着朱绮白會認識他,畢竟王定業退休也有幾年,而在退休前,早就不帶課多時了。但顯然,他們不僅認識,似乎還很熟。
池清宥說:“嗯,跟着王老師學十幾年了。哥你認識他?”
朱绮白聽了更覺難以置信:“老頭竟然有這種耐心,帶一個學生這麼長時間?這都能列入錦大美院十大奇談之一了。”
“雖然老頭早就不帶課了,但他名氣大,美院沒人不知道他的。再說,他天天在學校裡招貓逗狗的,外貌特征又那麼顯眼,不止我們院,别的學生也都知道。美院好多項目都還是他介紹的,學生去找他聊美術或者胡扯他也樂意聽,大家沒事兒都愛找他。”
這算是解答了池清宥的疑惑,他繼續說:“也有人想找他長期輔導什麼的,跟以前那拜師差不多,隻是現在不講究這些說法了。不過老頭都不願意,還發火呢,說什麼擾了他退休的清閑生活,自己一把歲數了不懂現代藝術,脾氣不小,把這些人都趕跑了。要是這些人知道他還在教你,估計比我更震驚。”
......确實是王定業能幹出來的事。池清宥客套地笑了笑:“我就是趕上好時候了,來得早,搶占先機。”
“太謙虛,被老頭看上不簡單,擱我們這群人身上,高低得上廣播站宣傳一下。”
朱绮白看看時間,問:“你要回去了嗎?不急的話就跟我一塊兒去吃飯吧,食堂還行。”
周末也沒什麼可忙的,池清宥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到了食堂,朱绮白堅稱這頓飯該由他來請,池清宥推脫不過,隻好在心裡記下,想着下次有機會再還。
“你是怎麼認識王老頭的?”朱绮白随口問道。
池清宥頓了頓,才說:“小時候我媽想讓我去學畫畫,就托人介紹了老師。”
他感到有些難以啟齒,自己跟朱绮白認識也是因為池佩的要求,這聽上去像是自己從小就在走後門,并且沒什麼主見。
即使他本人也覺得差不多就是那樣。
好在朱绮白并不怎麼在意這一點,又問:“那你呢,你喜歡畫畫嗎?”
池清宥隻道:“不讨厭。”
為了避免歧義,他補充道:“也不是不喜歡,不然也不會學這麼多年。”
“就是有時候覺得,” 他糾結了一會兒,緩慢地說,“我的生活都是我媽安排好的,我隻是一個機器,既沒有喜歡的東西,也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搞不懂每天有什麼意義。”
朱绮白靜靜地聽着,眼裡沒有一絲不耐煩。他雙手交叉抵着下颌,手肘撐在桌子上,半晌才說:“池姨的要求很嚴格吧。聽我爸說,池姨在工作上特别精細,效率高效果好,所以晉升得很快。”
“嗯,她是個完美主義者,什麼都要争先,”池清宥跟着笑了一下,眼裡卻都是迷茫,“她不僅自己能做好,還盡力給我提供更好的環境和條件,我知道我比很多同齡人都過得更好。但我......覺得壓力很大,她對我的期待太高了,可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會累,會厭煩,會想放棄的普通人。
朱绮白直言不諱道:“是你媽媽控制欲太強了。她希望你變好沒有錯,你會累也沒有錯。隻是她不該把她的标準強加給你。”
這種顯而易見的道理誰不明白,池清宥沒有接話。
朱绮白突然無奈地笑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池清宥,你知道嗎,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太乖了。”
“嗯?”池清宥沒懂。
“怎麼說呢,原生家庭這事兒吧,沒有誰的家庭是完美的,當父母又不用考試,誰都能當,當好當壞全憑自己的覺悟,反正最後遭殃受益的也都是自己家孩子,”朱绮白戲谑道,“當然,大多數人也不會專門坑自己孩子。但是你要知道,他們和你差開的那幾十歲不隻是一個數字,也不可能真的一輩子都把你栓褲腰帶上。你年紀小,不獨立,所以困擾這些也正常,但你不能自己綁着自己啊。父母的話選擇性聽聽就得了,又不是聖旨。”
大概是怕自己帶壞高中生,朱绮白又趕緊補了一句:“當然了,你現在還在念高中,聽話是可以的。先考個好學校,之後再慢慢考慮自己想幹什麼。”
池清宥答應了一聲,掂着勺刮幹淨了碗壁上的米。他沒想過會跟朱绮白傾訴自己的煩惱,但朱绮白一如他所認知的那樣,給出了豁達的回答。
他羨慕這種遊刃有餘,卻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