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慵城仍是細雨蒙蒙,天地間水霧彌漫,深秋時節寒意砭骨,濕冷的風簡直要将人從皮肉到骨頭全部浸透。
十六凍得縮了縮脖子,說一句話嘴邊便呵出一口白氣。他這一路念念叨叨,白氣粘在眼睫上,融化成一滴滴小水珠,看起來怪惹人憐愛。
原本這傻孩子髒得要命,原清辰昨天實在看不下去,便喚人給他洗了個澡,搓下二兩泥,又趕了一套新衣給他穿上,這才看着人模人樣起來。
少年生得白白淨淨,眼睛倒是不小,隻是一眨一眨地透着傻氣。
林池魚正拽着還在困勁上的祁素衣說着什麼,十六傻不愣登地從房間裡冒出頭來瞄了一眼,祁素衣側目看去,便見他臉倏地一紅,忙不疊又縮回頭去。
林池魚看樂了,祁素衣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笑什麼笑?走了!”
……
景明好大喜功,在原先的府邸外又擴建出一圈宮殿,眼下還在施工,隻是連日陰雨,土總也壓不實。
禁衛聽祁素衣自稱大夫,便引着四人來到大殿前。
城内黑雲潑墨,一縷縷電光似老樹盤虬,刹那間将人間照得一片慘白,而後重歸黑暗,仿佛長夜無盡,漫長得像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十六自進了大門便閉上了嘴,畏畏縮縮地綴在後面,見了禁衛,更是将頭也一并藏到了祁素衣身後。
長長的黃金階幾乎一眼望不到頭,登上最後一階時,門内驟然響起慘叫,緊接着大門敞開,幾名禁衛拖着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掃了四人一眼,又繼續向前走去。
光可鑒人的金階上頓時拖拽出一條長長的血痕,粘着幾絲碎肉,血水還沒來得及聚成窪便被如注的暴雨沖刷得幹幹淨淨。
祁素衣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淡淡道:“這份開門紅的大禮,可真是夠重口的。”
禁衛見四人停步,頗為不耐地催了一聲,伸手搡了十六一把,十六身形晃了晃,好險沒一頭栽下去,可卻把自己晃出了祁素衣身後。
他有些困惑地回頭看看,再擡起頭來時,目光恰好與黃金座上那戴面具的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那人坐得那麼高,懶懶地支頤靠在扶手邊,金絲滾邊的長袍拖拽在地上,坐下群臣伏拜。他的目光踩着衆人的背脊,冷冷地刺進十六眸中。
十六還在愣着,便見那人緩緩勾唇,露出一個惡意十足的笑。
刹那間,似有無數冤魂厲鬼撲面而來,凄風苦雨撕扯着他的軀體,後頸撕裂一般地痛,那金閃閃的台階仿佛在腳底塌陷,伸出無數隻蒼白的手,死死拽住他的褲腳,要将他拉扯下去、埋葬起來。
蓦地,他慘叫一聲,抱頭深深蹲了下去。
林池魚發現他的異樣,忙蹲下身去:“你怎麼樣?還好嗎?”
話音剛落,他的聲音頓時一滞。
少年仍死死地埋着頭捂着臉,從他的視角瞥過去,剛好看見十六的後頸裸露在外,上面密密地縫了一圈紅色針腳,此時竟泛着縷縷黑氣!
景明挪開目光,看向黃金階下之人。為首的那青年微垂雙目,明明同樣是行走,他的身段卻莫名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似有一段潇潇風骨埋在他單薄的血肉之下……
讓人想挖出來看看。
景明眯起雙眼:“你便是那自稱大夫的祁素衣?”
“啊。”祁素衣颔首,“正是。”
“入我慵城,便該守我慵城的規矩。”景明道,“你可明白?”
祁素衣不卑不亢地笑了笑,神色不變:“城主請講。”
景明輕輕挑起舌尖舔了舔齒列:“你可知,那趴在地上的小子是誰?”
祁素衣轉過頭,見十六竟仿佛十分痛苦一般伏在地上,林池魚沖祁素衣比了個口型: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祁素衣的目光從十六後頸的一圈針腳處掠過,輕飄飄地又落了回來,笑了笑道:“城主廣貼告示尋醫,莫非就是讓我來猜謎的?”
景明冷笑一聲:“既然是大夫,那不妨給他診上一診,答對了,我便允你留下治病;答錯了,你就做我的狗,如何?”
林池魚蹭地起身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祁素衣拉住他拍了拍,低聲道:“他腦子有問題,别生氣。”
他上前一步,倒沒什麼怨言,隻是歎了口氣:“可惜,我這人出診需得天時地利人和,眼下三者皆不對。”他眉眼一彎,和煦的笑容怎麼看怎麼欠,“敢問城主,這該如何是好?”
景明雙眸一冷,還沒開口,林池魚便覺身邊一陣殘影呼嘯而過,發絲被吹得高高揚起,定睛一看,那竟是方才還趴在地上的十六!
原清辰吃了一驚:“如此快的身法,這還是人嗎?”
祁素衣忽覺身邊一道尖銳的寒意擦肩而過,隻見一道殘影猛地撲向黃金台,裹挾着極重的仇怨之氣,濃烈得令人遍體生寒。
然而,景明卻仿佛習慣了一般,冷冷看着那道殘影飛速逼近,隻是輕輕一擡指尖——
“刺啦——”一聲令人牙酸的裂帛聲驟然響起,緊接着,仿佛有什麼東西從金階上滾了下來……
有人鬥膽擡頭看去,在看清後,整個人突然渾身一僵,而後回光返照一般瞬間劇烈顫抖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不上不下,嘶聲呻吟:“頭……頭……”
一顆頭沿着黃金階一路彈跳滾落下來,骨碌碌停在祁素衣腳邊。驚疑恐懼定格在那張年輕的臉上,十六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就這樣撞進了祁素衣視線中。
黃金座旁,十六的無頭屍身噗通一聲摔了下去,沿着台階滑落到一半,又緩緩止住。
他脖頸駭人的斷面處竟是一片死黑,冒着絲絲縷縷的黑煙!
“咔嚓——”
驚雷過後,雨勢驟然增大,大殿内一片死寂,隐隐約約有哭嚎聲自殿外傳來,伴着轟然砸落的閃電,在大殿内撞出陣陣回響。
難怪自景明繼任城主後,慵城便陰雨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