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是什麼雨,分明是舊魂新鬼的恸哭啊!
景明歪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眼神輕飄飄落在祁素衣身上,微笑道:“我送你的見面禮,祁先生,你怎麼不要呢?”
祁素衣臉上一貫的笑意消失了。
林池魚快步走來,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斷頸處的黑氣到底是什麼,便突然見十六的額頭間浮現出一道血紅色的符文,沿着臉頰緩緩下移,最終覆蓋整張青澀的臉。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頭顱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縷頭發,結着鮮紅的絲帶,血染一般。
林池魚愣了愣:“這是……”
“百年前,坊間流傳着一句‘線操生死,南陽殷氏’。”
祁素衣淡淡開口,清朗溫潤的聲音在大殿内碰撞出輕微回響。
“殷氏一脈操傀儡師之業,一代僅傳一人。隻可惜,這營生本便有損陰德,又被心術不正的晚輩學來,幹了不少天怒人怨的勾當,殷氏便慢慢家道中落了。”
景明在聽到“殷氏”二字時,雙眼已經不爽地眯了起來,聽到最後,他不屑地嗤笑一聲,“那是他們咎由自取。”
“他們?”祁素衣輕聲冷笑,“如果沒記錯,十五年前殷家大宅走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沒留下一個活口。”他頓了頓,嘶了一聲,“但奇怪的是,五年前,坊間又有人離奇失蹤,有的找到後瘋瘋癫癫,有的則隻能找到一縷頭發,或是一部分肢體……”
景明冷聲打斷他:“你想說什麼?”
祁素衣微笑着道:“城主不必動怒,我隻是覺得,能親眼目睹本該失傳的殷氏操傀術,實在是幸運。”
景明擺弄扳指的手驟然頓住。
祁素衣道:“我一直很好奇,當年殷家走水,當真無一人生還嗎?”
門外風雨如晦,景明手邊的油燈猛烈地顫抖兩三下,“噗”一聲滅了下去。
“自然是真。”城主半邊臉淹沒在黃金座的陰影裡,一點一點笑了起來。
“——逃出來的那個,不是人,而是惡鬼啊。”
十五年前。
“轟——”
殷家大宅業火燎天,火舌瘋狂舔舐天際,暴雨之下火勢不減反增,濃煙來不及散去,盤成柱狀嘶吼着直沖而上。
無數冤魂自烈火中呻吟哭喊,幢幢鬼影之間,兩道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院牆跑去。
“哥……哥!”
殷氏最小的公子不過五歲,滿臉黑灰也遮不住眼中的恐懼。他踉跄地被大哥拉着跑,錦緞小袍上沾滿了煙塵。他一步一回頭,可總被大哥強行拽回來,身後宅院突然一聲巨響,房梁整根砸落,濺起刺目的火星,紮痛了他的雙眼。
他還沒來得及取字,隻有一個乳名換做“七郎”。
七郎越跑越慢,呼吸間似摻着冰冷的刀片,刺得肺腑生疼。他帶着哭腔仰起臉問:“哥,我們取哪?爹爹和娘親呢?”
他看見大哥狠狠抹了把臉,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聲音在雨幕中顯得遙遠而模糊:“哥帶你去找!”
七郎莫名害怕起來。他回頭看向元牆邊一棵被攔腰截斷的樹,樹上還挂着半截破損的秋千。
——那是爹爹給他們紮的,大哥時常推着他,在秋千上晃呀、晃呀......
突然,他看見秋千上竟真挂着什麼,也在風裡雨裡晃呀晃,好像是一個球......
一雙手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他聽見兄長的聲音打着顫,壓在耳邊:“小七,别看。”
殷七郎眨了眨眼睛,乖乖點了點頭。他感覺自己的手被兄長拉得更緊,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跟了幾步,緊緊貼在兄長身邊,向前跑着。
雨太大了,他的一幅全都濕透了,頭發被雨水打濕,蔫蔫地貼在額頭。
大哥跑到一處長壽石邊,費力地搬開石頭,沖他招了招手:“來,小七。”
這是大哥帶着他逃課時經常鑽的洞口,鑽出去,就能離開殷家大宅。
七郎愣愣應了一聲,冒着身子鑽了進去。
突然,身後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低低的哭聲,沉沉壓在耳邊,仿佛跑到哪裡都躲不掉,藏進哪裡都會被發現。
“哥,那是什麼?”他打了哥哆嗦,怯聲問。
“風聲而已。”大哥的聲音明顯帶着焦急,一把将他推了過去,“乖,小七,别出聲,一直往前走,哥馬上就跟過去。”
七郎還沒來得及問一句,長壽石便被大力阖上,洞内瞬間一片漆黑。
轟然作響的大雨淹沒了大哥的慘叫和撕扯咀嚼的聲音。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如何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石洞,隻記得自己在大雨中跑了很久很久,暈倒又爬起,就這樣過了多少個日夜,最後一次醒來時,他窩在書場旁的窄巷裡,聽說書先生将鎮堂木拍得震天響,講的是那殷氏大火滿門滅盡的故事。
書場内熙熙攘攘,茶涼故事了,便滿堂喝彩,掌聲雷動。
好像“滅門”二字,不是幾十條人命,隻是接下來幾日茶餘飯後終于有了的新鮮談資罷了。
門内盡是冷眼的局外人,門外還躲着一個伶仃的浮萍身。
人心冷暖,大抵還比不過幾兩碎銀、幾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