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敬山的住處離得不近,楚歌走了一段路。走一陣,她就擡頭看看月亮。路上沒碰上水兒,也不知到底如何,但卻碰到了阿青。阿青來催她,一瞧見身上衣服,倒一愣。他說道,你還真去換衣裳了。楚歌說,那是自然,後背髒了好大一塊呢。阿青面上露出一點放松似的微笑,說,還得辛苦姑娘明日去洗。楚歌說,唉,還是我不小心。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松了口氣。
阿青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一面說,楚歌,你是不是最近身子不太好?楚歌一聽,心裡一咯噔,便明白肯定是段敬山起了疑心。她連忙說,此前不太爽利,現在好多了。阿青說,大夫人跟大少爺說,你晚上總是找不着人,她擔心你出事。不過你放心,大少爺找你,是絕對的好事。他聽說你病了,就滿面愁容。我看少爺對你是真心。
楚歌沒說話。她不知道怎麼接口,也不知道阿青這話是真是假。段敬山身邊人都知道他對自己有意,楚歌卻隻能裝傻。她總感覺,自己還是不要跟段敬山扯上關系好。有想法是想法,但也隻是想法。何況也隻是朦胧的一點感覺,當段敬山看她時,她感到非常緊張。可緊張的可能多了,也未必隻有男女之情一種。楚歌害怕段敬山要求她做決定的一切時候。
段敬山在房裡等着她。楚歌推門進去,聽見門在身後關上,一口氣提到喉嚨口。段敬山不在窗邊,而在床邊。這樣的位置突然給了她一種颠倒感,讓她雙腿一軟。她的喉嚨滾了一下,雙眼用力眨了眨,努力讓自己跨出門口那兩步。但卻不敢走到床邊,隻離他數步遠,行一行禮,說,大少爺。
段敬山已經散了頭發,換了衣裳。不知是等她太久,還是早有預謀。他微笑着看向楚歌,說,我聽母親說,你這些日子病了。
楚歌低着頭說,多謝大少爺關懷,奴婢已經好多了。段敬山說,但母親這幾日晚上總是找不到你,她很擔心。楚歌說,多謝大夫人關懷。奴婢身子不太舒服,睡得早,水兒可以作證。段敬山笑着說,好,我知道。你和水兒都不會騙人。他頓一頓,又說,可有人前日看到你後半夜從小門進來,這件事楚歌又要怎麼解釋呢?
楚歌剛放松的心又猛地一下提起。她不敢擡頭,不敢看段敬山的目光,手指緊緊攥在一起。段敬山安心地等待着她的回話。
楚歌支支吾吾地說,那,那是因為……我沒有出府啊,會不會是看錯了?
段敬山歎口氣說,阿青是我的貼身侍衛,怎麼會看錯呢?就算是前夜看錯,昨夜也看錯了嗎?楚歌有如五雷轟頂。段敬山溫聲說,說吧,楚歌。我不會怪你,我隻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母親,也不會告訴父親。隻要你說了,這便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他又笑着說,好,我知道天知地知。可是楚歌也不會做壞事,對嗎?
段敬山聲音實在溫柔。楚歌忍得了打罵,也能隐下羞辱,可聽到溫柔話語便要落淚,如同當年曲凝竹對她般。登時,一股無名的委屈從心頭湧上,在她的眼睛裡打轉。楚歌擡起手,用力擦了兩下眼淚。段敬山一下子慌了,說怎麼了?為什麼要哭?楚歌說,大少爺,你要信我,我沒有做壞事。我隻是看那日老伯傷得實在嚴重,放心不下。
她跟段敬山講了事情原委。說着說着,眼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卻被她忍住了。她覺得有些委屈。她自認做的是好事,但卻隻能偷偷摸摸的。段敬山也愣住了。他想了陣子,似乎才想起來到底是什麼事。他說,是敬邦打的那個小孩子和他的父親嗎?楚歌說,是的。段敬山說,這麼想,是敬邦有些過分。可更過分的是林渙,若沒有他,我絕不會讓敬邦去教訓那幾個人。
楚歌說,大少爺是能扭轉乾坤的。能不能幫幫他們幾個呢?段敬山說,幫?楚歌覺得怎麼幫呢?楚歌說,能給他們送點藥去也是好的。段敬山說,這個可以,不過别的不行。那老伯驚下來的是林四小姐,雖然是個庶女,但是很受寵愛。林家雖然家業不及我們,可也是不能小看的,林大人目前勢力正高,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能飛黃騰達。他們家絕對不能得罪。
楚歌忙說,隻是幫忙照顧照顧老伯,不算得罪。段敬山無奈看她一眼,說,楚歌,你還是太天真。這老伯吓壞了林四小姐,就算是不是他的錯,咱們也幫不了。林二什麼人你也知道,做事往絕裡做,而且不顧大局。且不說咱們能不能幫上忙,就算是幫上了,能完全保證林家不知道嗎?若叫林二知道了,他可不管咱們家臉面,估計能弄死那老伯和他的兩個兒子。好啦,楚歌,其中原委很複雜,也不是我說一句話就能解決的。我可以給他們送些藥去,但是到此為止。
楚歌略略有些明白他的話,不過雲裡霧裡的,沒有那麼明白。她聽得很恍惚,心裡模模糊糊地想,到此為止,到此為止是什麼意思?這時候段敬山說,你也到此為止。怎麼說,你也是我們家的婢女,私自出去見外人,還是兩個男人,實在不妥當。楚歌登時感到頭頂一陣霧氣蒸發。她倏地擡起頭來,說,我沒有!段敬山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多想,我隻是說,楚歌,你最好還是待在家裡。叫别人看到會說閑話。
段敬山立馬就放輕了語氣。這也是難得的。楚歌緊緊攥着手指,又把頭低下去。突然那滿心的感動與委屈消失殆盡。她直覺到自己受到了羞辱,這羞辱卻是來自段敬山的。這種認知更是讓她焦躁的心有如火上澆油。
段敬山走上前去,說,對不住。方才的話說的太過了,我跟你道歉。他拉住她的手,楚歌卻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子将它甩開了。
蟬鳴燥熱,夜已深沉。段敬山站立在她面前,并不打算離開。半晌,他說,我是擔心你,楚歌。但無論怎樣,我都喜歡你。我隻是來提醒提醒你,以後做事小心些。幸好這回是阿青看到了,若是别人,指不定要在背後怎麼指摘。
楚歌低着頭,不發一言。她的心中有一半痛苦絕望,與另一半糾結着的微妙的感情交織。她能明白自己其實是沒有資格和段敬山生氣的,可她遏制不住自己。也本不應為這溫柔體貼的聲音而委屈落淚,可眼眶就是下意識紅了。最可怕的是,在那不應有的憤怒之後,緊跟着的便是據由段敬山這苦口婆心的勸說而産生的巨大的依賴感。段敬山的話讓她感到被羞辱,但也讓她有種被關心的錯覺。這是矛盾的兩端,卻意外地合為一體,楚歌立在原地,感到段敬山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卻沒有再向下一步。
段敬山溫柔地對她說,可以陪我坐一會兒嗎?楚歌,近些日子我忙了很多事,我很累。我想和你說說話。楚歌也沒吭聲,隻是随着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她明白段敬山要做什麼,他是要看着她,不讓她出府。楚歌想,你想說什麼?你要說什麼?她腦袋裡飄着這樣的問題。段敬山好像說了很多,但又好像什麼也沒說,楚歌有些無法消化。她隻在言語間隙擡頭看向窗外,那兒微風漸漸,樹影婆娑。陰影漸臨,打在窗頭,突然令她有些悚然。這夜長而冷清,沒有一點聲響。心裡總有個聲音蠢蠢欲動,告訴她,好像有大事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