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夫人總覺得近期楚歌有些不對勁。她總是睡得很早,并且似乎始終很容易犯困,一到晚上就找不到她。曲大夫人感到萬分狐疑。此前,楚歌都是寸步不離在她身邊,哄着她喝藥,為她鋪床讓她睡覺。而這幾天雖然她依舊如此做,卻明顯心不在焉了許多。那雙眼睛原總是微微垂着的,這幾日卻昂揚。看向遠方,像在看着什麼觸手可及的未來。這很反常。
曲大夫人于是找來水兒問。水兒回答得天衣無縫。說楚歌受涼有些嚴重,晚上總是咳嗽,怕影響大夫人睡覺,才搬到了她屋去睡。大夫人說,那你沒事吧?水兒故意摸摸鼻子,說有點呢。不過我身體好,隻是稍稍有些打噴嚏。不妨事。
段盛堯也聽說了這件事,叫人好好照看着楚歌,畢竟有時,受涼也不是什麼小事。來傳話的是苒佩,給她帶了好幾包藥。楚歌受寵若驚,說姐姐給我抓的?苒佩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說,老爺給的。楚歌的話就卡在嗓子裡。半天才能說上一句,多謝老爺厚愛。
楚歌也知道,段盛堯對她頗有些偏愛。她不清楚是當年因她醉後被強迫所緻,還是她本身堪堪招得兩分段盛堯喜愛。不過說偏愛,也隻是相對而言。段盛堯依舊同友同遊,找夫人,遊夜船,逛花樓。去的次數不多,但還是會去。對于府中人,也隻是在府中,而他本人目光較少遊移,多歇在大夫人和二夫人房中,偶爾有幾個丫鬟的事,不過次數也不多。
在這個相對裡,她的特殊也隻有一根牛毛大小,完全不必多談。
自然這些藥,也就被楚歌晚上偷運到了橋洞裡。
楚歌一碗藥救回了老人一夜。雖然撐不了太久,但是有用就好。路家兩兄弟沒錢買藥,這部分便楚歌代勞。那時她才發覺,原來做大戶人家的婢女的積蓄也比這些遠道而來的落魄人要多得多。路雲中對她的态度從戒備轉到了歉疚,不過楚歌從來不在意。每日,若她瞧着路老伯身子似乎好些,她的心便也舒暢些,真像是贖了什麼罪。
每天等在橋洞外面的不是路雲中,而是路宜。這小男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着她到來。其實不過幾夜,可年紀小的似乎總對一些善良人有着非同尋常的親近心。在路宜眼中,隻要楚歌姐姐來了,就說明爹爹更有一分活路。他們的未來就會更光明一番。
楚歌沒有那樣的本事。面對着路宜閃閃發亮的眼睛,那種恍若被救贖的喜悅就會立即轉變為無能為力的茫然。
路雲中安慰她說,爹爹一生能遇到姑娘這樣的人,已經足夠幸運。他又說,我兄弟二人欠姑娘太多了。楚歌說,路公子不要這樣想。當時我若能勸下,老伯也不至于如此。裡面有我一份過。路雲中說,你有過?你有什麼過?不要這樣想,你越想我越痛苦。
他一咬牙說,若我再有些出息就好了,就不必叫我爹和宜兒這樣受苦。說話時兩人就在藥爐旁邊坐着。楚歌說,路公子家在何方?路雲中說,我家在北方,不過蠻人入侵後屠城,我便同我爹和弟弟逃了出來。他苦笑一聲說,我與弟弟也是爹認的孩子,不是親生的。可時至今日,我依舊無法報答他的養育之恩。
路老爹窮,但卻是個頂好的人。他在家中便不富裕,拖着一條殘腿,撿了兩個孩子之後,更是沒日沒夜地做活,以供他們吃穿。路雲中年紀大些,便幫着老爹做事,什麼都做過,也見慣了世間冷暖。段敬邦這樣的人他此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可經逢亂世浪潮、無家可歸之後,又遇到此事,平靜的心境也被攪成一潭渾水。彼時他深切地意識到了富裕與貧窮之間所相差的巨大鴻溝。這認識令他暈眩,也讓他在強撐過來之後愈加怒火中燒。
但當他面對楚歌時,那盞憤怒的燈火卻又被一陣風輕輕吹熄,留下的隻有淡淡的香氣,似從遠方飄來的桂花香。幾日前路宜看見他在外面找木頭,過去問他幹什麼,路雲中說,給楚歌姑娘劈個凳子出來,不能叫她總是坐幹草。
而楚歌自己,身處那肮髒橋洞,卻全然不覺此處有何不妥。相反,她總有種強烈的認知,便是她屬于這裡,她也應如落葉一般混入泥土堆中,再靜靜地等死。曲大夫人将她從那些塵沙之中撿出,用清水細細地洗淨了,變成美麗的貼花,可卻改不了她将死的飄落之葉的實質。這種感覺在初入曲府時有些苗頭,那時她想,這裡太富麗,我不屬于這裡。後又在與段盛堯那一夜後更甚。她想,我應當死在街頭,而不是死在一張莫名其妙的荒謬的床榻。
但這樣的想法,多想兩句,便又被她壓下去。看着這幾人的生活,認為自己也應如此受遍苦難,不像是人能想出來的。路老爹當然喜歡她。每次瞧見她來,那雙手便會在身上用力蹭蹭。他坐不起身來,但是會用那雙擦不淨的手去拉她。他每次都說,小姐願意來,是老叟的福氣呀。楚歌和路雲中都沒有再糾正他的叫法。
路雲中後來對她說,爹總感覺你就是他吓着的那個小姐。他以為是小姐原諒了他。他是糊塗了。楚歌歎口氣說,我便充當這個小姐,讓老伯心安。路雲中說,其實你就是小姐。楚歌笑着說,我不是。路雲中說,小姐都有好心腸。你怎麼不是小姐?
但楚歌屢屢糾正他,路雲中也就不再這麼叫了。楚歌帶來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東西,有時還會帶來些吃的。這更讓路宜和路老爹覺得她是神仙下凡。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楚歌就在心裡苦笑,又覺得神奇,此前都是她覺得來救她的人是神仙。沒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能成為神仙。這感覺也真是神妙。
不過到底,路老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本就有舊疾在身,那日被欺壓久了,神仙也無力回天。路雲中心裡門清,隻不過從不說。路宜年紀尚小,還做着爹爹總有一日能起身的春秋美夢。楚歌也沒見過将死之人,眼看着老人一天天狀态似乎更好,她同路宜幾乎是一樣的看法。隻是在那日,她照舊收拾東西準備從小門偷偷出去時,突然有人喊住了她。回頭一看,是段敬山身邊的侍衛阿青。說大少爺找她有事,讓她趕緊去一趟。
楚歌當即心中一驚。她即刻想到,自己這幾日确實是去的勤了些。恐怕是大少爺發現了端倪。她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下意識将包裹藏在身後,讓阿青先回去禀報大少爺,自己馬上就去。
阿青看着她,眼睛裡有幾分狐疑。楚歌連忙說,剛剛摔倒了,我得回去換身衣服。總不能穿着髒衣服就見大少爺吧。阿青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摔倒呢?楚歌急中生智,胡謅道,我剛剛路過此處,看到牆頭蹲着一隻狸貓。我想過去将它驅趕走,結果不小心踩到樹枝,滑倒了。
阿青雖然依舊有所懷疑,但是姑娘要換衣服,他也不好跟着,隻得半信半疑地離開。借着夜色他才沒有看清楚歌手裡的東西,也幸好是他本人心性沒那麼缜密,楚歌松了口氣。她不敢耽擱,在回房路上一邊走一邊思索怎麼辦,最後隻得找來水兒幫忙。水兒面露難色。今晚大夫人和三夫人要下棋,她得在旁邊一直伺候着。楚歌急道,那怎麼辦?總不好今日不送,叫他們白白等着。思索半晌,楚歌對水兒說,找個人去送可行嗎?水兒瞪大了眼。楚歌說,街上随便找個小孩子,或者乞兒,請他幫忙送到橋洞去。到了那,隻消喊聲路雲中。銀子我給,藥務必送到就好。
這是個法子,也隻有這個法子。水兒一口應下,楚歌跑回房中,拿了錢出來,分成兩半,塞到水兒手裡,囑咐給孩子一半,給路家一半。此前她給他們錢,路雲中一概不要,這回倒是個機會。有錢才好生活,隻有尊嚴不行,楚歌深切地明白這個道理。眼見着水兒消失在夜幕中,她才松了口氣,連忙扯了件新衣服換上。往段敬山屋裡走的時候她的心還跳個不停,擔心計劃是否順利的同時,也擔憂段敬山找她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