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嘴很緊,心也謹慎,段敬山求親的事她誰也沒說。她用日複一日的工作來讓自己靜心,為大夫人看藥,照顧二夫人起居。偶爾,她還會受大夫人的指派去看看三夫人,徘徊在三個女人之間,非但不覺得繁忙,反倒比之前更覺充實。
段敬山自打北上後,偶爾也會寫信回來。信由段敬雲接收交給父親。段盛堯大抵是整個段府中最盼望着兒子信件的人。現今時局不容樂觀,蠻人與朝廷交手激烈,攻城掠池,短短半年内便将邊疆十八城全部納入囊中。朝中亂象橫生,一半主張抗争到底,一半主張議和。抗争派以段盛堯此前的好友鄭崇霄為首,一度在朝中吸引了部分朝臣支持,卻被奸臣抵讦,下了大獄,後不明不白地死在獄中。
段敬山正是受了鄭崇霄侄子的邀請,北上為鄭家求情。段家至少是個名門望族,祖上曾有多人為王朝效命,說話還是有分量的。原本請的是段盛堯,但念在他大病初愈,鄭家也不好麻煩他,便請了長子段敬山。父親不在的時候,長子便是家長,已經成為了共識。
此事較為危險,盡管段家手中有着免死金牌,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段家一時上下都陷入惶惶中。段盛堯剛死了一個兒子,長子又被迫北上,段盛堯氣急攻心,又病了一場。段府再度忙碌起來。楚歌忙前忙後,終于難以再分心到自己的事上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兩個月,段盛堯病情有所好轉。但這日又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
楚歌剛将大夫人要的生子藥從藥罐裡盛出來,就聽到身後有人喊她。轉身一看,蘭光氣喘籲籲地跑來,一瞧見她,眼神一亮,但随即又愁容滿面,說,大夫人呢?快去看看,二夫人好像要生了。
楚歌大驚失色,說不是還有兩個月嗎?怎麼回事?蘭光焦急地說,大早上的就說肚子痛,本想着趕緊叫大夫,結果過一陣子又說沒事了,于是又睡下。可這回疼醒了,我看腿間都流血。楚歌說,怎麼不趕緊叫老爺?蘭光說,二夫人不讓叫。我去,她就發脾氣。誰也不讓來,我隻能找大夫人。
此時大夫人還在安眠。楚歌趕緊告訴宛情,自己先跟着蘭光離開。剛一跨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楚歌心知不好。二夫人躺在榻上,以手捂着小腹,身下已經被血浸濕。面色蒼白,汗珠一滴滴地往下淌。楚歌連忙喊道,快喊大夫!二夫人道,不要喊大夫,不要驚動老爺。楚歌不管她,兩步跨出門去,拉了人囑咐道,快叫老爺!二夫人可能要生了。
整個段府陷入了一片混亂中。二夫人的廂房内,大夫與侍女來來往往,人人竊竊而不敢高聲語。段盛堯匆匆忙忙趕來,守在屋外。不多久曲大夫人在宛情的攙扶下過來,臉色非常難看。大部分人都等在廂房外,等待着裡面傳來的一聲啼哭。但事與願違。當大夫終于擦着汗出來時,得到的消息卻是,二夫人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沒了。
這孩子與其說是沒了,不如說是死了。大夫抱下來它,一個通體黑紫已經沒了聲息的嬰兒。二夫人早産生下一個男嬰,因不會呼吸而與世長辭。
二夫人身體雖然一直不算很好,但這麼多天的調理也并非等閑,段盛堯絕不相信這個孩子的死亡是她自己的問題。大驚大怒之下,他自然将目光投向了曲大夫人。曲大夫人皺着眉,臉色蒼白,但卻默不作聲。段盛堯不好對夫人下手,便要帶走楚歌。這時候二夫人的聲音從裡面虛弱地傳來,雖然低靡,但卻冷淡萬分,對段盛堯說,老爺,不可能是夫人。不用白費力氣了。
大家都一驚。段盛堯兩步跨進去,被滿屋的血腥氣熏得皺一皺眉。二夫人癱在榻上,閉着眼睛,不難見面色灰沉。段盛堯握着她的手,說,你辛苦了,好好休息才是。二夫人淡淡道,别在曲凝竹身上下功夫了。不會是她。她那小丫頭,我煩她煩得要死,從來沒吃過她給的任何一樣東西。屋裡的熏香也用的之前剩下的,夫人給的我一概沒用。段盛堯說,可這孩子……二夫人說,是我命不好,是我命裡不能有。我不該來這裡,我不該活着。二夫人突然閉上眼睛。半晌,她冷笑般的一哼,便再也不回話了。
三夫人來得更晚些。她屋子遠,身邊也沒人伺候,一急起來自然就忘了她,這回才火急火燎趕來。甫一進門,就聽到這句話,當即腳下一怔。楚歌立在曲大夫人身後,聽着裡面段盛堯與二夫人的談話,擡頭時,正好與三夫人對視。曲大夫人原先挺直着腰闆,看見三夫人後,卻突然一軟。她兩步上前,拉住三夫人的手臂,小聲說,思煙。三夫人說,二姨娘怎樣?曲大夫人搖搖頭。她隻說,我沒害她。三夫人不得不說,我知道。曲大夫人說,你得相信我。三夫人說,好啦,我知道。
曲大夫人擡眼望向廂房内。那一瞬,她衣袂飄蕩,整個人如同一枝枯死的樹枝般靜立。裡面傳來二夫人為她的辯解。這時,三夫人轉過頭來,與楚歌撞了一下眼神。楚歌不與她太久對視,很快低下眼睛去,心裡卻明白,恐怕現在,三夫人也正在與自己想着同一個問題。
二夫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二夫人早産,雖然大傷根本,但所幸保了一條命。她需要靜養,于是段盛堯将所有人都遣散。宛情幫着蘭光收拾屋子,曲大夫人便在楚歌的陪伴下慢慢往回走,路上,她神情依舊恍惚,甚至腳下還打了幾個絆子。她的臉上飄忽着些許不安的茫然神色。楚歌觀察她,心想,雖然老爺聽了二夫人的話,但此事到底難以介懷。大夫人傷心,或是擔心都應當的。這樣想着,她安撫了曲大夫人兩句。那隻手卻猛地伸過來,一把拽住了她。
曲大夫人小聲說,楚歌,我生燕燕那時候,是多久診出的身孕?楚歌吓了一跳,忙說,夫人生小小姐時,正是一月有餘。當月夫人月事未來,于是喊大夫診的脈。
曲大夫人的臉愈加蒼白。她停了步子,怔了半晌,才說,月事未來?她的聲音裡已經夾雜了些許顫抖。楚歌此時便已同時有了與她的夫人一樣的驚懼。兩人面面相觑,大夫人的手指深深地嵌入她的肌膚中,嘴唇已經變得青白。她恍惚道,上個月,我的月事也沒來。兩人安靜一陣。楚歌扶着曲大夫人的手,終于想着要走一走。她打起精神,盡可能小聲說,夫人,隔牆有耳,我們回去再說。曲大夫人随她一同往前走,卻是拖着步子,茫然不知可謂。走了兩步,她突然搖搖頭,極輕極輕地說,我知道,這就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