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子也将落的時候,楚歌遭遇了她出城後第一個大危機。段知燕的病好好壞壞久不能止歇,楚歌隻得留在城内照顧她。一日,城中四下傳着将有戲班來,說是一位鄉紳出手闊綽,請了全城人聽戲,晚上搭台演出。段知燕病恹恹的,也無法繼續趕路,楚歌便打算帶她出去散散心。
當夜,她帶着段知燕趕赴了城外,便見得前後已經有了不少人。她替段知燕擋着周遭,把她牢牢護在懷裡,找了處不顯眼地方。台上燈火通明,那全副武裝的武生一個漂亮的亮相,便引起台下一片叫好聲。段知燕眼睛瞪得溜圓,盯着台上眨也不眨一下。她或許聽不懂戲詞含義,但瞧着好看,果真活躍了不少。
這一出演的是什麼,楚歌也不知道。但見一男一女在台上你唱我和,又時不時有丫鬟狀的人出來打圓場。女的珠翠滿身,看着像個貴小姐,可楚歌記憶中的小姐夫人分明不像她那樣。她總覺得她扭的幅度有點太大,失了風度,也沒什麼端莊。可身邊人都說她唱得好,她便也跟着再看下去。
看着看着,就聽到身邊有人在讨論那旦角。一個說,這小姐演得倒好,雖多了兩分輕浮,可這唱腔實在不錯。另一個說,春勝班臨花宴,從小唱戲長大的,跟你鬧着玩的?馮老爺今夜算是下了大手筆。要知道,這臨花宴不僅長得好,而且身姿也曼妙。你看這腰扭的,我家那婆娘學幾百年都學不上!
身遭嘻嘻哈哈一片。楚歌卻猶如雷擊。她愣愣看着台上,心中一片冰涼。
與臨花宴在這時再相見,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忍不住走得近些,想要多看一陣。她沒有看到過她妝容下的臉,卻連續兩次看到她在台上大放異彩。楚歌摟着段知燕的手微微縮緊了。
待到散台時,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卻還依舊站在原地。等到台子都要開始拆了她才轉身要走。突然身後一聲驚呼,楚歌回頭一看,但見一條木闆直直地朝着一人飛去。楚歌離他近些,連忙拽了他一把,使之不至于被擊倒。那人踉跄兩步,險些栽在她身上,所幸是穩了身形。這人忙對她道謝,轉頭便沖那戲班子喊,幹什麼的,拆個台子要出人命?唱兩句戲詞就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幾個戲子忙跑來,點頭哈腰地道歉。這人生死場走了一圈,吓得冷汗直流,喊道,隻是道歉有什麼用?喊你們班主來!一個還沒卸妝的女子跟在身後,溫聲安撫。這人卻軟硬不吃,一定要班主出來講明情況。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楚歌拉了他一把,原想帶着段知燕先離開,卻也被他拽住了,說一定要一起等班主出來。來的卻不是班主,而是一個還穿着戲服的男子,看着高大,但卻清瘦,一開口聲音流水似的溫柔,輕聲細語地請他裡面坐。楚歌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大概就是水兒說過的臨花宴那位“未成婚的夫婿”。果不其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他秋哥,身份已定了。那路人卻說,你就是秋振翎?你來也沒用。我要找你們班主,隻得他來才成。差點鬧出人命來,就是一兩句抱歉就能解決的?
這人語氣咄咄,絕不松口,楚歌想走,也被他拉在原地,硬着頭皮聽他們吵架。最後是春勝班的伶人們又道歉又安撫,賠了他些銀子才算過去。楚歌沒敢跟着勸,見那人怒氣沖沖地走了,她抱着段知燕便也打算離開。可誰料剛一轉身,就又被一隻手拉住了,一個看着年紀尚輕的小姑娘淚水漣漣地站在身後,臉上的妝都被哭花了,瑟瑟縮縮地感謝她,說若沒有她這一拉,指不定真得出人命,春勝班便有大麻煩了。
楚歌看她一眼,又一窺秋振翎,不願久留。隻說舉手之勞何足挂齒,轉身要走。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女子呼喚,這石破天驚的聲響,除了臨花宴還有誰。楚歌身子一僵,轉頭一看,但見臨花宴披頭散發地趕來,臉上妝還沒卸幹淨,卻與楚歌眸光一撞。
楚歌的身子用力顫抖了一下。段知燕抱着她的腰,感受到她的緊張,謹慎地盯着臨花宴看。臨花宴站立原地,與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她才說,就是這位姑娘攔了一把?楚歌斬釘截鐵地說,不是!抱着段知燕就要走。臨花宴卻擋住她,連聲說,姑娘莫急着走,咱們不是來找茬的。你幫了春勝班大忙,我們總得感謝感謝你才是。
楚歌已經有五年沒有見到她。就算是初見,也隻是她站在台下,看着臨花宴的趙五娘眼神一勾便是一串漣漣淚水,身姿窈窕動人,若春日盛景。臨花宴不知道她,甚至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楚歌自己也曉得當年之事怪不得臨花宴。可卻很難遏制住自己奔湧不息的胸口。她看到她,頭暈目眩,喉頭像是堵着一叢荊棘,一躬身便好似有鮮血要從喉嚨裡流出來。
她把段知燕牢牢摟在懷裡,盡可能平靜地看了臨花宴一眼,說了句不用,掙開手就要走。臨花宴被她一晃,愣了一愣。楚歌拉着段知燕就走,直到走到城門口,一口氣才緩緩地吐出來。段知燕一路沒吭聲,等楚歌停下來後,才用小手摸摸楚歌的臉,問她是不是不喜歡聽戲。楚歌勉強笑了笑,理理她的鬓發。段知燕說,姐姐若是不喜歡聽戲,以後我們都不來了。眼神裡含着一汪月光似的明亮。楚歌摸摸她的頭,說不會,心裡卻被這樣的天真撫慰些許,那來自回憶的痛苦也仿佛被這樣柔軟的手掌撫平了。
當夜,段知燕并沒有再起高熱,主動跟楚歌提起啟程。楚歌也不敢再耽擱,到車坊租了一輛驢車,明早便出城去。她不敢再留,在遇見臨花宴後,這顆心便總是盛滿了無法忍受的瘋狂的疼痛。她翻來覆去一夜,後來模模糊糊地睡着了。睡夢中隐隐聽到身側有人走動,且有小聲交談的聲音,楚歌以為是夢,合了眼沒管。直到床頭有什麼東西被撥動,她才猛地驚醒。
一個黑影站在床頭,正越過她要去摸索什麼。楚歌睜眼瞬間便與他相對。她大驚失色,連忙跳起來,下意識先用手臂護住段知燕。這一睜眼才發現屋裡有兩人,一個守在門口,一個正在案頭,見她醒了,紛紛愣在原地。楚歌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隻能瞧見有那渾濁的眼白在黑夜裡閃動,像鬼火光芒。在短暫的對視後,那人一巴掌襲來,要來捂她的嘴,楚歌一把操起案頭剪燈芯的剪刀,對準那人,喝道,别過來,過來我就捅死你!
她這一嗓子喊得自己都驚住了,對面那人也是一抖,一把抓起她的包裹,轉身便跑了。臨走前兩人還在門口争執着什麼,但最終奪路而逃。楚歌坐在原地,這會兒才感覺到恐懼。手已經抖得握不住東西,剪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段知燕被吓傻了,整個人牢牢貼着牆面,嘴唇抖個不停。楚歌冷汗出了一身。她翻過身來,一把抱住段知燕,劫後餘生的喜悅令她頭皮發麻,呼吸間都好似聞到了血腥味,低頭一看身上卻是完好如初,沒有一點傷口。
楚歌的尖叫驚醒了隔壁的客人。整個客棧幾乎都醒了,客棧老闆穿着寝衣跑來,大晚上的陪着楚歌去報官。她雙腿酸軟,一下榻便摔倒在地上,最後還是人扶着她到了縣衙。回去路上她怔怔失語,坐在大堂抖個不停。下榻的客人被賊人翻進房間大搖大擺搶了銀兩,是客棧老闆的失職。得虧沒有性命之憂。他為楚歌上了茶,又安排娘子過來陪着她。與她說什麼,楚歌也隻是搖頭,手裡抱着段知燕不松手。她隻說要走,可沒了銀兩,“走”也終究隻是奢望。由是便隻能枯坐,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