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正如她所料,走得并不十分順暢。邊關五城早在蠻人入中原前便劃給蠻族,盡管還未正式交接,但當皇帝派人去追回文書時,路上遭到了伏擊,聖意沒傳去不說,原先被派去蠻族境内的使者也被卸磨殺驢,殺得一個不剩。
西北沆瀣一氣,大門向異族敞開,蠻族自由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四處燒殺搶掠,屍骨遍地。甚至于已經逼近了皇城周遭,不少皇莊都已慘遭毒手,皇帝不得已而東遷避難,朝野上下一片惶然,也有有識之士想要共結一體抗擊蠻族,隻可惜如以卵擊石,無功而返,天下危如累卵,大廈将傾。
楚歌除卻年幼流浪的年歲,從小到大便一直生活在高門大院中,沒見過蠻人,也沒見過戰場。她不知道天下格局,也不明白為什麼朝廷不聚集人手去抗擊外族,她隻曉得一件事——正是因為蠻族入侵才叫江南三城陷入敵手,因為無法反抗方才叫那麼多人死去。她的故舊突然在世間一個不剩,未知死生的也風雨飄搖,不知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異族的大刀讓她與過去失散,家國不安定,她便将永遠奔波于勞苦路上。
走了大概三日,楚歌不得已叫停了車,在一家客棧落腳。段知燕發了高熱,小臉燒得紅撲撲的。她身子難受,在榻上也睡不安穩,去醫館一問,才知道是風寒。楚歌便按照風寒給她抓了藥,請人幫忙煎好後,給段知燕她又不喝。小姑娘平時再怎麼懂事,生病的時候也耍起了性子,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還鬧着要蜜糖吃。楚歌隻得哄着她,将藥一勺勺喂到嘴裡,等到折騰完,已是一背汗水。她将帕子用冷水打濕,貼在段知燕額頭上,又用手掌抵在她的面頰兩側降溫,感覺到小姑娘那溫溫軟軟的手指抱着她的手掌,在睡夢裡嘟嘟囔囔地喊哥哥,喊母親。
楚歌給她換衣裳、掖被子,喊她睡醒起來喝水,又時時刻刻注意着門房外,一夜沒睡。以前她也這樣伺候過大夫人,不過連日奔波後,鐵打的人也受不住。第二日,她便也覺得有些頭昏腦熱,站起身來時險些一個踉跄。段知燕過了一夜,燒漸漸退了些,隻是還虛弱。楚歌用冷水打濕自己的面頰,緊貼着那昏沉額頭,在水裡看到自己的臉。在與這鏡中人對視瞬間,突然便生出了萬千力量。她直起身來,感到雙臂在顫抖,但神思從未有過如此明晰。她又用力往臉上撲了兩把水,直将那最後的渾噩也給洗去,再站起身來時,連一點搖晃也沒有了。
當日逃出城時太急,身上隻有曲大夫人給她的那包銀子,沒帶吃的,也沒帶什麼衣服。那銀子也算不上多,多了她也帶不動,如此一路也是省吃儉用,生怕撐不到見到段敬山。可這些錢卻是不能省的。段知燕身上因為出汗而黏膩一片,那小男孩的衣服也不甚合身,楚歌到街上給她新買了兩身,一套小男孩穿的袍子,一件小女孩的裙子,便當是今後段知燕身上的換洗。她自己那件從段府帶出來的衣裙也不敢再穿了,雖然隻是下人衣物,但也比普通衣裳昂貴許多,穿在身上,隻怕是要招來禍端。
段知燕還是第一次穿這種粗布裙子。白日裡她的病稍稍好些,楚歌便将這衣服給她套上。段知燕從小錦衣玉食,一點苦沒吃過,兩隻手甚至都沒包過除了魚缸之外的東西,初穿時還覺得新鮮,但久了便嫌磨得難受,走一走路眼淚都要掉下來。
她這時似乎才察覺到自己已經遠離了家鄉,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身上哪裡都不舒服,鞋也總感覺不合腳。她張開雙臂,在屋子裡搖搖晃晃地走着,自己跟自己鬧了一會兒,突然就不吭氣了。在楚歌出門給她拿藥時,她便坐在床邊,将這鞋子艱難地拔下來,低頭看一看腳後,發現磨了一層皮,還沒流血,但手一摸上去就沙沙的疼。
段知燕含了一包淚水,硬是沒流下來。她穿着這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直等到楚歌回來、她走不動了為止。那時候她已再度發起高熱,被楚歌摟在懷裡喂藥喝。段知燕用兩隻小手捧住碗,氣味撲鼻,一陣作嘔。
她卻皺着眉毛,慢慢喝了下去。
多年後段知燕回想起自己初次離開段府、第一回投身這天高地廣的江湖的這段日子時,總會想起來那個她第一次自己喝藥、第一次穿粗布衣服的午後。段府金枝玉葉的小小姐,容萬千寵愛于一身,沒人敢招惹她,沒人不愛她。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在那封閉但卻歌舞升平的府中關了七年,甫一放出來,便成了一隻落難的鳥兒,折斷了尾羽,耷拉着絨毛,經不起任何風霜,隻靠樹影的蔭蔽。
楚歌摟着她,像姐姐護佑着妹妹,母親擁抱她的女兒。段知燕當時還那麼小,對人世間的很多情感感知得并不甚真切,但當時她卻能那樣深刻地認識到這個人愛她,雙臂間所承受着的柔軟的或堅定的力量為她所動,一切都為了她。
段知燕抱着她的脖子,将滾燙的軀體貼在她的身上,閉上眼睛。她感到昏昏沉沉,但又好像已與她融為一體。現在在她身邊的隻有一個人、唯一一個還能陪着她保護她的人,現今已徹底完成了身份的調轉。段知燕對她,已然完全轉為了妹妹對姐姐的心态。她向她靠去,緊密無息地依賴她,感受到楚歌的手掌擱在她的腦後,輕輕地摩挲着。
楚歌對她說,小小姐若是難受,不妨再多睡一會兒。段知燕枕着她的手臂,看着楚歌眼底一片陌生的黑影。她忽的對楚歌說,姐姐,母親是以後再也不會來看我了嗎?楚歌輕聲說,小小姐平安健康,大夫人便還會回來看您。段知燕聞言,閉上了眼睛。過了一陣又睜開,眼裡滿是茫然水氣。她像是終于想明白了什麼,對楚歌說,姐姐,以後你别叫我小小姐了。以後直接叫我燕燕行嗎?楚歌一愣。段知燕說,我喜歡這個名字,我不喜歡小小姐。我想三姨娘也這麼叫我,但是她總說不合規矩。姐姐,咱們已經不會再回家了,沒有了規矩。你喊我燕燕,我才感覺我依舊有人陪着,好像母親和哥哥還在一樣。
段知燕的淚水撲簌簌地流淌下來。她皺着小臉,眼淚流到頭發裡,眉宇間卻凝着一股化不開的倔強。這倔強,以及現在心底深埋着的、以後将不遺餘力爆發而出的傷懷憤怒與絕望融為一體,構成她永不妥協的一生。不過那時,她的懇求隻來源于心底對親情的深深渴望,對于她來說,一夜之間,她便被命運摒棄一切,從而踏入滄海橫流之路,雖然滿懷着悲苦與茫然,可人生才剛剛開始。
在江南三城被屠的半月後,路雲中在營帳門口碰到了來送飯的鄭夫人。他還有些驚異,因為以往這些事都是鄭夫人身邊的人來做,或是由鄭家的女兒代勞。大夫人親自過來,還是第一次。路雲中向她規規矩矩行了禮。鄭夫人也認識他,欣喜地喊了一聲雲中。不過臉色立即又憂愁下來,問道,老爺呢?
鄭文柏在營地裡。病未全愈,他便每時每刻都在城外住着。最初他來時,大家都吓了一跳,以為又出了什麼事,問來才知道是與妻子吵了架,左右咽不下這口氣,便一怒之下出了城。
何止路雲中,在場人隻要聽了,便都有些震撼。一向和路雲中不對付的吳副将吳栾甚至都應和了他的話,勸他回去。鄭文柏卻沉着臉,一聲不吭,一連在城外住了十幾日。他病還在身上,便不得不請了大夫一同住于此。他一個侍從沒帶,每日隻有一兩個親兵來回。路雲中曾經攔下一個問過,那人卻擠眉弄眼,隻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好說,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