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仿佛徹底适應了在車上的生活。楚歌為了省錢,套了驢車,沿着大道向前,當啷當啷地走。越過了山,跨過了河,順着那金黃的山嶺奔向遙遠的故事裡的大澤,一路竟也好像傳說故事那樣令人驚心動魄。陽光像點破一指葉脈,在車簾上滴溜溜地散着水光,下了雨的白晝美麗凄清,帶着秋日獨有的悶熱與寒涼撲入這一間小小的奔波的處所。
楚歌坐在車上随着驢車颠簸。段知燕趴在窗口上,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漫山遍野的銀杏葉和金黃的麥田。她們始終在走,一直在走,但段知燕的目光卻總能明确地停留在某一處。她觀察着她所能見到的一切,并且準确描述出了任何倒映在眼中的東西。斷了翅的鳥雀磨平了尖尖的喙,蹲在枝頭看着太陽東升西落。一尾遊魚跳上河岸,在捶打衣物的聲音中拍打着尾巴,渾身上下閃着粼粼波光。一排枯樹蔓延而去,在眼睛似的行列中彎了某處風骨,像燒焦的古琴低萎的弦線。寒蟬在頭頂吱呀、吱呀地叫,一回眸便是一盞枯黃的褶皺的燈光,那是它生命的餘火,正如荒野一般沉睡在夜色中,最終燃燒殆盡。
段知燕看太陽,看月亮。看河流和山脈,看摔落在地上的枯木葉子和即将死去的泡在泥沼中的青蛙。她那樣活潑可愛,每日大呼小叫,連車夫在前面聽着都忍不住笑。這是個已經上了年紀的人,左眼裡藏着一塊琥珀似的黃。家裡也有個段知燕這麼大的小孫女,性情和善,和藹可親。一聽到這些孩子氣的話,他便笑一笑,操着一口濃重的口音說,哪裡來的小姐,連這些都沒見過呀?段知燕哼哼着說,我是段家的小姐,我要去找我父親和哥哥。車夫問,他們怎麼不在身邊呀?段知燕說,要是在身邊,還用得着我和姐姐去找他們麼!
段知燕再聰明,到底年少,眉眼裡滿是稚嫩的小女孩神氣。有時候她鬧着要下車,跑到小河邊上去玩水。河流清澈見底,倒映出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身上髒兮兮的,一顆魂魄亦不染塵。有時看着河水裡倒映的自己,還一個勁兒地笑,拉着楚歌問,這是我嗎?姐姐,這是我嗎?
楚歌寵愛她,便常常聽她的喊停車,讓她自己下來玩。一段逃亡路竟然叫這小姑娘過成了以前從未有過的神仙日子。吃的是幹糧,穿的是粗布,整日整日受盡颠簸,腿放不開,覺也睡不好。也就這些山嶺、這些森林可以在她飽受煎熬的淚水和汗水中占盡一席之地,那些辛苦但美妙的白晝夜晚便在她的眼中起落又容身。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徹底的一次感受到自由的聲息。鳥獸向她招手,月亮對她微笑,人間的一切突然變得童真而無比熱鬧,在一個小姑娘七歲的眼中,随着車輪滾軋,她抛棄了人的身份,投身入一路奔波中,突然變成了自然之子。
但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父親和哥哥看到這一路美景,他們也會像我一樣高興嗎?她自顧自想了一陣,但卻很快明白,不會的,他們隻會訓斥自己不夠矜持。見了太陽不能喊叫,看到小鳥也不許用手去指。誰沒見過太陽、沒見過小鳥啊?段家的小姐不許這麼沒見識。就算真的沒見過也不能說出來。父親說了,要“矜貴”“雅緻”,要做“大家閨秀”,不能跟個“鄉野農婦”那樣大驚小怪的。
段知燕有她自己的苦惱。但很快,這些苦惱就又都消失了。她那顆小腦袋裡裝滿了父兄的話,但所幸還有她自己的聲音。這些絮絮叨叨的訓誡裡還有她的三姨娘對她的期許,和她的母親近乎縱容的關懷。是否有人曾說過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可以随意出門?當然。但她這樣做了,現在也沒有人會管她。也是否會有人說過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可以和婢女同眠、與她同食?當然。但她也這樣做了,在這時,她遺忘了自己的身份,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有的時候段知燕也會想到她的母親。現在,她還不能很明确地知道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曲凝竹的結局超乎了她的認識與想象。她可以理解五哥去哪了,也能猜出來三姨娘怎麼了,但是卻不知道母親現在在哪裡。對她來說,便是在一個睡得正香的夜晚,被二哥火急火燎地跑起來套了衣服,緊接着迎着一地的火光奔出府去。那時竹影瑟瑟,凄凄若鬼魂身形。她問他去哪,段敬雲從來不答。她問還在家裡的人怎麼辦,段敬雲就摸摸她的頭,然後粗暴地把她抱起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她不得不投身入這個亂世,可段敬雲卻總想将她排斥在外。
人生怎樣、選擇怎樣、最終又要怎樣,她向來不知。
那時候她所知道的隻有:變成大家閨秀,完成父親的願望,成為他們想要她成為的樣子,然後出門看看天。
現在這所有的祈願被擊得粉碎。一個沒有目的的人,除了性命裡必要的尋找,她可以做任何事。
車夫雖然年齡稍大了些,但勝在有經驗。他說他在這條路上跑了十幾年,知道哪條路最近、哪條最安全。也不知跑了幾日,到一座城池邊緣,楚歌和段知燕都很累,打算進去落腳歇息一晚。問到此處距離皇城還有幾日距離,車夫簡單估算了一下,說大概十五日。楚歌愣了愣,速度倒是比她想象中快,可囊中羞澀,漸漸拿不出銀子來了。能走到這裡,已經算是上天恩賜,她悄悄數數錢包,感覺頂多也就隻能支撐三日。但看到段知燕又困又累,腦袋磕在車窗上颠簸着睡,便又咽下了話,沉思起對策來。
車夫在前面揮鞭,問她說,姑娘,你們進城不?楚歌想了想,說,進。她一咬牙,心想,現在既然還有一些,那就先讓小小姐好好休息休息。銀子的事等進了城再想法子。車夫應了一聲,便揮鞭趕往一條山間小路。楚歌掀開簾子,正巧看到一條湍急河流正在車輪旁駛過,四野郁郁蔥蔥。不由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已經進了深秋,可樹木卻還如此濃郁?車夫說,這是進城的一條必經之路,叫朝花崗。多種的是冬天也不會枯萎的樹,所以這時節還這樣漂亮。楚歌說道,怪不得附近山野這般陡峭,原來是個“崗”。車夫笑着說,我以往進城常在這條道上走,從沒出過岔子。姑娘你放心便是。
楚歌自然放心。但莫名的,看着四野欺壓下來的高山林木,自己身處陰影中,卻仍覺得瑟瑟不安。枝葉斑駁無度,投下一圈陽光的影子,楚歌看看段知燕,輕輕将她的姿勢擺正一些,讓她睡得更舒适,手還沒放下,便突然聽到窗外一陣異響。
她驚愕萬分,連忙掀簾去看,卻聽到車夫喊道,别探出頭去,姑娘,别往外看!
緊接着一聲巨響,車體劇烈晃動,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楚歌的身體不由自主随着車輛往前一傾,車身四分五裂,沉沉壓下,幾乎是瞬間就把她埋了起來。
楚歌完全沒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她當然來不及跳車,也不敢跳,隻能在危機來臨的瞬間将段知燕摟進懷裡,護在身下。段知燕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蒙了,眼前突然一片黑暗,鼻尖溢滿了泥土的氣息。楚歌一條腿被壓在車下,最初身上還隻是麻,可不多久後,她慢慢感覺到額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流淌下來,等到了面頰邊、順着淌到了嘴邊,她才遲鈍地知曉,這是血。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聽到有人在喊她,是那個車夫。但接着便是一聲詭異的微響,車夫喉嚨裡發出一陣叽裡咕噜的水泡被戳破似的聲音,随即慢慢俯下身去、但聞雙膝觸地的聲音。緊接着便是一聲悶響,有人滾落在她身旁。
鮮血流淌在黑暗裡,她的額角破了,但手臂甚至都不能擡起來摸一摸傷口。肩膀是溫熱的,手指卻是涼的,摟抱着段知燕,可過了一陣子,她才驚覺,她的手竟蓋在段知燕的嘴上,不讓她出聲。
她渾身僵硬,死屍一般趴在草叢和廢棄的車駕中間。她的頭被完全遮蓋在坍塌的車廂中間,若有人途徑她身邊,絕對看不到她的臉。不多時,身邊傳來腳步聲。楚歌感覺自己僵硬得像一塊鐵闆,可渾身卻又軟得幾近發抖。她藏在車駕下面的手緊緊抓住了草梗,指甲都深入到了掌心裡,可她卻沒有任何感覺。她的耳邊隻有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向她走來。并不隻是一個人,至少要有三個。她大張着眼睛,嘴唇蒼白如紙,瞳孔幾乎要瞪出來,卻死死捂着段知燕的嘴,将她牢牢蓋在自己身下,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