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同袍為吳栾上藥,一個勁兒地罵他不識好歹。吳栾疼得龇牙咧嘴,卻還能跟他拌幾句嘴,說你沒聽到那許平怎麼說的?滿嘴放屁!什麼心胸寬廣,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掉。同袍說,你也知道?明白就别再像今日這樣莽撞。這是好惹的人嗎?将軍打你,是為了保你。要是不打這二十棍,保不齊明日你便會被他寫兩行狀子告到皇城去,非得砍了你的頭不可。
吳栾嘴硬說,砍便砍,老子等着他來!心裡卻也明鏡似的。鄭文柏自然是為了保他,打這二十棍,便是逼得許平原諒他。身上雖痛,但心裡頭卻盤算,也知道怨不上鄭文柏,于情于理,也就怨他自己不長腦子。
上完藥、包紮好後,吳栾罵罵咧咧地穿上了衣服,準備聽同袍的,去給鄭文柏請罪。但雙腿疼痛,幾乎走不了路,正焦頭爛額之際,聽到門口有人通報鄭夫人來了。吳栾與同袍趕緊停步,見鄭夫人帶一侍女,手裡提了食盒,信步走來。瞧見兩人要給她行禮,趕緊笑一笑,溫聲說,聽說吳副将今日的事了,傷勢這般嚴重,還行什麼禮?快去榻上歇着。說着便從食盒中端出幾碟清淡小菜來,還有一些傷藥。零零散散,竟放了一桌。
夫人突然到來,兩人都有些呆愣,不知道為何。鄭夫人溫柔笑道,别怪我來的太突然,這些本來是帶給你們将軍吃的。結果我一聽,他今日竟然打了你,便沒收了這些玩意兒,都來送給你。吳栾受寵若驚地說,夫人特意前來一趟,屬下實在擔當不起……鄭夫人笑着說,在将軍面前,不是還挺硬氣的嗎?
吳栾低頭不語。鄭夫人說,好了,其實是你們将軍覺得今日下手太重了些,又不好直接過來看你,便托我來。隻求吳副将莫嫌我是一介女流便好。吳栾忙說,夫人說笑了。鄭夫人說,不過你也别怪我多言。吳副将,幾年前你便跟着将軍,将軍信任你、提拔你,我也看在眼裡。隻是你這性子的确應當改改,總是出言不遜像什麼樣?這回還是沖撞了許中使,他真的和朝花崗的諸位弟兄不一樣。你與同袍起了矛盾,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大不了打一架便是了。可許中使怎麼辦?他手上拿捏着朝花崗,掐着你們的命門。以後可不許再這樣無法無天了。
吳栾脾氣急,性子也直,聽鄭夫人說這一通,雖然有些不服氣,但也應下了。此刻他倒是對這位夫人有了相當的改觀。這種人就是這樣,愛先入為主、一意孤行,但真當見了本事,就立馬會改變看法。頭一次聽說鄭家有位“河東獅”時,他還非常替将軍氣憤,認為他“被女流欺淩”,實在應當“振振夫綱”,可見着鄭夫人帶女衛前來,心頭便奇異萬分。後來更是知曉正是由于她發現了芸恩的異狀才暗中提點,心下裡對鄭夫人的看法也就已然不同。他雖然自傲,但也敬重确實有智慧的人。當即點點頭,說不會再犯。鄭夫人便滿了意,命人擺了筷,轉身離開。
隻她離開營帳後,卻沒急着走。轉頭就又去找了鄭文柏。鄭文柏正坐在案前凝思,手旁放一杯茶都忘了喝。鄭夫人默不作聲上前去,秉了下人,坐在他身邊,替他又重新倒了一杯。鄭文柏這才說道,你回來了?鄭夫人說,當然。我看那吳副将心裡還有不服,以後你還得多提點提點。鄭文柏笑道,這回不嫌我罰得重了?鄭夫人說,你手下的軍将,何必要我關懷?我隻是怕你就此失了軍心。鄭文柏歎道,我怎麼想的,他們怎麼可能不明白?自從皇上東遷,我整日便都睡不好,誰曾想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鄭夫人不再說話了,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鄭文柏拉住她的手,說,還好有你在,沁玉,若不是你,保不齊現在我已被人擺了幾道,說不定連腦袋都掉了。鄭夫人便微微一笑,不曾言語。
鄭夫人姓蘇,閨名沁玉,武将世家出身,祖父曾經帶人平定過叛亂,在世家裡也是風頭無兩。十六歲那年與婢女偷溜出家門,在細雨連綿的碼頭與鄭文柏擦肩而過,一眼定情。後來蘇家要為她與另一個年輕男子訂婚,蘇沁玉表面上一聲不吭,背地裡偷偷收拾了包裹,夜裡直接跟鄭文柏私奔出城,她也因此“失了婦德”,被父母斷絕關系。鄭文柏頂了鄭家的壓力将她娶為正妻,卻也因此被逐出家門,後來入朝為官才又被納回鄭氏,隻是依舊隻與幾個過往較為親密的族人有往來。蘇沁玉卻是十餘年未曾回過一次蘇家。鄭文柏也曾詢問過她為何,她隻笑笑,說,門上的木枷與銅鎖還沒卸掉,回去幹什麼?
不止鄭文柏,與他交好的一些長輩也曾提到過,鄭夫人頗有些“将才”。如今坐定,雖然面上不顯,心底卻已經有了數。鄭文柏看她不言,便說,許中使已經回到城中了,朝花崗都是自己人。鄭夫人說,現在是自己人,誰知道以後怎樣?鄭文柏略有驚異。鄭夫人說,别怪我沒提醒你,現在這許平可到處在朝花崗打探消息。一會兒說山高路遠勤王不易,一會兒又問皇帝東遷時他們都在幹什麼。我心想,怕是已起了疑心。鄭文柏說,我問心無愧,查也不怕。鄭夫人說,問心無愧又如何?皇上給你的,你就得受着。加到你身上的罪名你就得擔着。這不是問不問心無愧的問題,現在還是趕緊想想如何才能堵住許平的嘴吧。
鄭文柏沉默片刻,也不得不承認夫人說得對。他當然知道許平此來絕對有鬼,可卻又束手無策。朝花崗本就離皇都較遠,實話講,的确不能很快趕過去。而且他也有點不想去——這麼多年的試探、猜忌,鄭文柏也全看在眼裡。他倒是想帶着這支軍隊立下戰功、收歸故土,可永昭帝也不給他這個機會。每次出戰若不是迫不得已,便是小打小鬧的。這個将軍跟鬧着玩似的,這支軍隊也跟鬧着玩似的。
鄭夫人見他不言,便不再說下去,而是轉了話鋒,說,皇上既派中使來監軍,想必是有要事。鄭文柏沉聲道,江南三城陷落,平涼城門大開,任誰也坐不住。鄭夫人面色微微一白,說,真要出征?鄭文柏說,大抵也就在這幾月。兩人沉默一陣。鄭夫人輕歎一聲,喃喃說,當日我還是太莽撞,若能抓住證據将她扭送大牢審問便好了,也能問出來平涼城開門究竟是為什麼。鄭文柏微微一笑,說,她不過是個小喽啰,用完就死,她知道什麼?那句話不過是用來刺激雲中罷了。她自殺,也方便咱們瞞過郡王。郡王賞的人被押入大牢,叫别人知道了,隻怕更麻煩。鄭夫人說,我隻想她同樣也為順俞城人,怎麼就能幹出勾結蠻人這種事?可憐雲中不知得有多難受。鄭文柏搖搖頭,說,人自有愛恨。她忘了自己被屠戮的兄弟姐妹,助纣為虐,死有餘辜。
又坐一陣,天已徹底暗沉之時,鄭夫人便勸了鄭文柏一同回府。鄭文柏心煩意亂,原本打算就此睡在朝花崗,在最後還是聽從了夫人,一同上了馬車。一路夜色沉沉,月影凄然,令人心有惴惴。行至城門前,忽聽有守城士兵厲聲叫喊,鄭文柏掀開簾子一瞧,但見夜色隐約中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近了一瞧,才發現是一大一小兩位姑娘。周身狼狽,衣服上也有些髒。此時那大姑娘正跟守衛據理力争,聲音溫柔悅耳,手臂裡還牢牢護着那個小的。守衛的呵斥把那小姑娘吓得瑟瑟發抖,緊緊拽着身邊人的衣服,面容怯怯,楚楚可憐。
鄭文柏一瞧見她們,特别是那小姑娘,便想起自己那剛滿十歲的小女兒。一時便動了恻隐之心,停了車詢問情況。守衛一見是鄭将軍,語氣也放緩了很多,隻說,這兩女子沒有文憑路引,卻一定要進城去。鄭文柏也知現今天下不太平,流民刁民與蠻軍細作亂竄,謹慎些也好。可見那小姑娘,實在是于心不忍,便多問一句說,你是這小女孩的姐姐還是母親?你的路引呢?
那大些的姑娘見他停了車,原在一旁等待,聽聞此言瑟瑟縮縮上前一步,突然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頭,說道,老爺在上,小女子本便沒有路引。鄭文柏眉頭一皺,說,沒有路引,離家做什麼?這姑娘說,小女子是江南逃來的流民,蠻人攻我家鄉屠我血親,隻有我帶着妹子逃了出來。從小低賤如土,不曾學過寫字,逃亡時又急迫,故而沒有路引。遠行是因為無家可歸,想北上投奔遠親,可誰曾想半途路經山林時被賊人劫了道,車夫車毀人亡,我與妹子無路可去,身上銀錢也不多,隻得懇求這位大哥,希望能夠進城暫且歇息一夜。小女子絕對不曾與任何人有過瓜葛,隻是千裡奔襲而來的可憐人,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如此,懇請老爺發發善心,幫幫我們姐妹!
說罷,又拜伏在地,給他磕了兩個頭。鄭夫人也被這響聲驚動,探頭過來,聽了來龍去脈,眉毛微擰。鄭文柏問道,你是逃難流民?準備往何處去?這姑娘說,表兄家在安慈城,打算投奔他去。鄭文柏打量着她的眉眼,但見肌膚白淨、容貌親和,雖然嘴唇幹裂已盡顯疲憊,但雙眼熠熠,頗為真摯。轉頭一看鄭夫人,便見她點點頭,輕聲說,我看這姑娘沒說謊,挺可憐的。鄭文柏思忖片刻,便叫鄭夫人跟着的侍女去為她二人搜身,卻在胸口處搜出一把剪刀。那姑娘忙說,路上碰到劫道,多虧這把剪刀才能活下來。鄭文柏說,你可還記得劫道的是什麼人?那姑娘說,小女子無甚見識,隻看他們衣着與當日攻城蠻軍相似。本有三人,後來有兩人又見有馬車路過,于是便離開身邊,才叫我找到機會用剪刀劃了那人眼睛,趁亂和妹妹跑了。
除了這把剪刀,身上便再沒其他。隻有一點瑣碎的生活用物和換洗衣衫。鄭文柏沉思片刻,還是決定相信她,揮手放行。那姑娘顯然沒想到當真有貴人相助,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老爺,那小姑娘被她拉在一邊,眼睛星星似的閃着,懵懂看他一眼,也學着姐姐跟着跪下來。鄭文柏放了簾子,想起那小姑娘的眼神,心裡一陣難受。他忍不住想,家國動蕩至此,若是蠻人已成不可阻擋之勢,他的兒女也流落在江湖,又該是如何一副慘狀?遙想此景,心頭悸悸,忍不住歎息不止。鄭夫人問他如何,他也不說話,她便也不再追問,而是掀了簾子,看向天邊一輪明月,說,今夜可真是悶得難受,如此看來,明日又是一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