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的心陷入一陣泥沼般的沉郁。從最後一家典當行出來後,天已漸暮。人潮洶湧,車駕橫行,萬千人從身邊過,卻沒有一人是她的故交。在典當首飾未果後,她已經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考量,隻有一個堅定到近乎偏執的心思:她必須要得到一些錢。無論是去東都,還是另尋出路,她和段知燕想要活下來,必須要依靠這筆錢。如果沒有手段,那她便不擇手段。可至此,除了這根簪子,她什麼也沒有了。
想到這兒,突然,楚歌頓住了腳步。她的腦中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她意識到倘若想要以什麼東西來換錢,不止是簪子這樣的首飾,甚至不止是物什。還有一個。那就是始終就在身側的,她自己。她所有的一切,她的衣服,她的鞋襪,哪怕是她的指甲和頭發,在除去一切後,還有個她自己。
她自己。
楚歌被這樣的念頭吓得渾身一抖。她猛地往前跨了兩步,卻又堪堪停止,吞了口唾沫。她忍不住仰起頭看看眼前——陌生的街道人頭攢動,夕陽拉長了所有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商鋪的影子。遠處有一座高樓,未到天黑時便拉起了彩燈,隐隐有人在二樓欄杆處憑欄遠眺。楚歌愣神之際,突然感到面頰一片燒紅。她立即用手掌蓋住側頰,低着頭迅猛而急促地往客棧趕去,胸膛被驟然加速的心髒敲得生疼,耳畔嗡嗡作響,幾乎聽不到周遭的任何響聲。
她埋着頭,秉着一口氣快速往前走,仿佛隻要一口氣吐出來、她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一樣。心裡亂糟糟一片,卻那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悔恨和羞愧,簡直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她皺起眉頭,用力抹了一把臉,剛想一鼓作氣走回去,便突然聽到有一聲暴喝擊潰了耳側的蒙蒙迷霧。剛一擡頭,眼前便一晃,一隻手用力地推了她一把。楚歌隻在眼前閃過了一道夕陽的橙紅陰影,便一陣頭昏腦漲,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上。懷裡的簪子差點脫落,她連忙用手捂住。擡頭一看,眼前奔過一隊軍士打扮的人,一邊跑一邊喊着,追上他!
楚歌愣愣地坐在原地。摔倒時她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這回才感到有些疼痛,擡起手來一看,果然擦破了。不過這對于她來說已經不算什麼大事。楚歌拍拍手掌上的土,狐疑地看着這群人從自己身側跑過去,正要撐着地起身,面前卻突然投下一片陰影。一個人去而複返,站立在她身前,撈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身,随之轉身欲走。楚歌連忙道謝。那人聽到她的聲音,卻突然回身,一雙眼睛微張,盯住了她的面龐。
楚歌愣在原地。但見面前這人也是一身軍士裝扮,目若寒星,面龐棱角分明,甚至顯得有些冷冽無情。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眉峰淩厲,看上去似乎并不十分好相與,此時卻是滿眼錯愕。楚歌不由抱緊了襟懷,後退兩步。她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并不認識他。這樣直白的目光,自然會讓她認為他有什麼不軌之心。
這人卻也隻是看着她,動也不動,不發一聲。她不敢多留,當即沖此人福了福身,低聲說了一句,多謝軍爺,轉身就要跑。身後那人卻喊了她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楚歌連忙道,你要幹什麼?快放手,不然我就喊人了!那人卻說,等一等,你是……你是楚歌姑娘嗎?
這一下,不僅楚歌,那人也驚住了。楚歌猛地回身,再認真打量此人時,才覺得有些眼熟。但具體到底在哪裡見過,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人卻已然上前一步,再按捺不住内心的驚愕與激動,高聲說,是你,真的是你!楚歌姑娘,你怎麼在這裡?
楚歌見他行為詭異,雖然依舊有些恐懼,但聽他好似沒什麼敵意,心也緩緩放平了些。她試探性地說,軍爺,我們以前認識嗎?那人皺起眉毛,說道,你不認得我了?楚歌姑娘,當年你一碗藥救了我爹的命,也救了我們全家的命,你不記得了?
霎時間,時光迅速回流,面前的男子的眉眼與那個五年前橋洞中的少年相重合,倏地點醒了她的心。楚歌當即便回想起來,又驚又喜,喊道,路公子,是你!路雲中說,是我,正是我,路雲中。楚歌姑娘,原來真的是你,我剛剛……我剛剛還以為自己認錯了。說到這兒,兩人這才發覺路雲中的手還鉗着楚歌的手腕,兩人趕緊彼此抽了手臂,紛紛後退一步。他鄉遇故知,楚歌既是激動萬分,又非常不好意思,隻得說到道,我也不知道你竟然在這裡。還能遇到,真的太好了。路雲中依舊難掩激動,聲音非常急切,迅速地說,我、我一直都以為你死了,我以為江南三城陷落,你也……
路雲中說到這兒,便不說了。他語無倫次兩句,便手忙腳亂要送楚歌到安全的地方。楚歌不知底細,問了他兩句,才知道是有人在流民隊伍裡偷了人家的包裹,他們正追。正說着話,一個小少年從背後奔來,啪地站立在路雲中面前,道,将軍,那人已經抓住了,跟泥鳅一樣滑溜溜的,可叫兄弟們一通忙活!路雲中說,好,辛苦你們先将他帶回朝花崗。少年幹脆地應了一聲,轉頭便走。楚歌又驚又喜,說,原來你從軍了,還當将軍了!路雲中難得有些羞澀,摸了摸鼻子,說,隻是副将,多虧鄭大将軍一手提拔。楚歌笑道,那也很厲害啊!她看着路雲中,心中充滿了喜悅與安心的飽滿情緒。她說,我那時還擔心你帶着小公子如何生活呢,現在看來,你果然還是有辦法。路雲中說,若沒有姑娘那一袋錢,我與宜兒現在早便埋骨荒野了。不過姑娘現在呢?此刻出現在城中……又是為何?
楚歌啊了一聲,被他問住了。她跟随在路雲中身邊走回客棧,卻總下意識後退半步,便使得路雲中頻頻停下來等她,她這才如夢初醒,趕忙加快腳步跟上去。此前重逢的驚喜突然消磨至無聲無息,取而代之的隻有滿心的憂愁和悲涼,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和路雲中的身份定位已經完全發生了掉轉,不由更是無地自容。她聲音讷讷,簡單跟路雲中說了一路的境遇,越說越聲如蚊蠅,好像非常害怕被他異視,或是同情。到最後,她吞下尾聲,安靜下來。半晌才苦笑一聲,說道,我也沒想到,人世能待我至此。我自認一生也不是那種十惡不赦之人,可卻落得如此下場,也真是讓人難以擔待。
路雲中一路沉默不語,隻靜靜聽着,陪她慢慢走回客棧。在門口兩人分别。夕陽已經漸落,夜色逐漸降臨了,楚歌沖他傾一傾身,輕聲細語請他回去,路雲中也隻是點頭。看着他還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出口,隻是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來,交到楚歌手中,說,若是有需要,随時可來朝花崗找我。
楚歌低聲說,這,太麻煩你了……路雲中說,今日是我們營看顧着粥棚,我不好離開太久,楚歌姑娘……路雲中瞥她一眼,緊張地一咽唾沫,竟然有些磕絆,輕聲說,明、明天我找你。楚歌垂了眼睛,說找我做什麼?路雲中說,你好好休息一夜,别的什麼也别想。明日我來,再談論其他的。你放心,我幫你,我一定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