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轉了頭,說,那,姑娘,你想見嗎?我們将軍是很好的人,你不必擔心。楚歌忙說,我怎樣都行,隻怕出身低微,不通禮節,沖撞了将軍。她頓了頓,猶豫半晌,終于還是說,公子,那,能不能讓我回客棧接個人?
路雲中一愣,說,你還有别的親人在?楚歌說,不能算我的親人,是我的妹妹。她鼓起勇氣說,對不起,公子,我并非孤身一人,身邊還有個小姑娘。她便是段家的小小姐,我知曉當年段家對您施難,所以我也不求您能接受她。但是她還小,今年才七歲,離開了我就沒辦法生活,我必須要時刻關注、照顧着她……所以對不住公子,是我隐瞞了你。
說着,便要深深拜下。路雲中在聽到“段家”一詞時,面色已經不由自主沉了下來,眼中倏地閃過一絲冷意,但在看見楚歌行禮時,這抹緊張又立即消除,轉而代之一種幾乎從未出現在他身上過的掙紮的妥協。他面色複雜地看着楚歌深深對她行禮,便歎一口氣,連忙将她扶起來,說,姑娘何必道歉?若你想去接她,我便在下面等你,一起去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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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帶一個小姑娘拜訪鄭文柏,其實路雲中是先斬後奏。楚歌的動作很快,到客棧輕聲細語地把段知燕哄起來,便為她洗臉、穿衣服,整套做下來不過一刻鐘。下去時路雲中甚至也并沒有覺得自己等了多久。楚歌明顯是将往日裡的時間壓縮至不能再壓縮,火急火燎地趕下來。于是出現在路雲中面前的便是個瘦弱的姑娘和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兔子似的小女孩。小姑娘裹一身紅裙子,眼睛露在幹冷的寒氣中,如一面鏡子映照着他的面龐。她懵懂着看着她,直到楚歌要她喊人,喊“路副将”。
小姑娘沖他像模像樣地屈一屈膝,喊,見過路副将!聲音黃鹂似的清脆。喊完了便又盯着他的臉看,眼中是這個年紀的小孩特有的清澈和單純。路雲中無甚表情地看她,她也不害怕,隻多咬了兩下手指,睫毛一顫,便好像掃清了城内初冬的風雪,再度投身渺遠回憶裡的暖陽中。
楚歌一隻手攏着段知燕,仔仔細細替她系好衣衫上的襟扣。她懷抱、保護着她,好像一位真正的母親。突然,路雲中閉上了眼睛,被這眼前的場景擊垮。他回憶起自己渺遠的童年,似乎也曾有一隻溫熱的手撫摸過他的額角,将那些即将被冬日冰凍的汗珠抛灑在順俞城冰冷的高空。在如今的回想中,貧窮和局促也成為了意念中溫順柔軟的良藥,讓他漸次平靜,也忍不住心神激蕩。
他閉上眼隻是深陷入回憶的反應,而楚歌卻誤會了是他并不願意見到段知燕,一時有些愕然。她剛打算道歉,就看到路雲中睜開眼睛,說,可以走了嗎?楚歌點點頭。他便說,走吧,我給你們引路。
鄭文柏的将軍府建在一條遠離鬧市的大街上。鄭文柏不喜喧嚣,他的夫人蘇沁玉從小也是大家閨秀,搬到此處後更是安靜孤僻,不常與身邊人來往。早聽聞他們要來,鄭文柏為其提供了極高的禮遇。楚歌一進門幾乎都要被吓到。雖然府邸面積并不如段府那般大,也似乎并沒有段府那樣高大氣派,但也裝設精緻,輪焉奂焉。一列侍女在側等待,随後跟在身後魚貫而入。楚歌并未回頭,但依舊感覺到她們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她似乎在這陌生的宅邸中又回到江南城中,居于那一處冰冷、沉悶的牢籠,她不知道她們怎麼看她,但打照面的一刹那,她便好似看到了自己。
鄭文柏正等着她。一見到他,楚歌便立即瞪大了眼睛,當即怔在原地。鄭文柏明顯也看她眼熟,皺着眉頭,很是分辨了一陣,才說,你就是那夜沒有路引被攔在城外的女子?楚歌忙說,正是。說着她便要跪地,感念鄭文柏開城之恩。鄭文柏揮揮手,說,舉手之勞,何足挂齒。一路趕到這裡,你也不容易。轉眼便對身邊的小姑娘産生了好奇,說,之前雲中托我去找你的時候,可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妹妹。楚歌半低着頭,輕聲細語地為他講述了這一路來由,介紹了段知燕的身份。而說話時,路雲中便坐在一側,眉眼低垂,目光晦暗不清。
鄭文柏在得知這小姑娘就是段家最小的小姐時大為驚愕。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會兒,随即招手讓她上來。段知燕絲毫不懼,站立在陌生的叔伯面前,任由他打量、詢問。她是段家的女兒,回答關于段家的問題自是了如指掌,眉眼間也能看出幾分父親的影子。她美麗、熱情,活潑自由像一束絹花。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父母的蹤迹,但卻看不到段家子女的固有的特性。這感覺令他狐疑,但卻更歎為觀止。
中年人與小女孩的談話大概有一炷香。很快,段知燕被送回到楚歌身邊,此時她已對這個陌生叔叔有了些許親近感。她睜着眼睛在座子上看着他,享受他送上來的糕點和果子。鄭文柏詢問楚歌接下來的打算,楚歌據實已告,想要前往東都尋找段盛堯和段敬山。鄭文柏沉默一陣,說,的确,小小姐應當回到父親和哥哥身邊,那樣對她才是最好的保護。
頓一頓,他又說,我可以幫你們,隻不過北上長路漫漫,隻怕會在路途中生變。楚歌說,正是因此,民女才沒有敢帶着小小姐貿然出城。鄭文柏思忖片刻,說,這樣,你們先在城内住幾天,我派人到東都打探一下情況。現今整個北方都陷入戰亂動蕩,去東都之路未必通暢。午後,我叫人寫一封信捎給段家,詢問一下他們現今住在哪裡,也好叫你們到時不必再費心尋找。
鄭文柏能知道段家、并且願意出手相助,楚歌已經很是驚喜。鄭文柏說到後面,她心中的感激便已幾乎要沖破胸腔。她忙起身,連聲對鄭文柏拜謝,鄭文柏卻說,不必,我堂妹是小小姐的大嫂,便與段家也算親家。這樣的忙,我是必定會幫的。姑娘這幾日便和段小姐住在鄭府,一有消息,第一時間會通知姑娘。
楚歌原是喜上眉梢,這會兒卻又被震驚壓過。不多時,鄭府便又有人來訪,鄭文柏便遣人将他們帶了下去,吩咐路雲中将一切安排準備好。路雲中低聲應下,這是他來到鄭府後除了行禮後的第一句話。整個過程他神情抑郁、默默無言。楚歌沒敢多說,帶着段知燕推出了正堂,待到将段知燕安置下來、身邊已無他人後,楚歌才猶豫着走到正在幫他們打掃廂房角落的路雲中身邊,小聲說,實在是太感謝你了,路公子。若沒有你,現在我和小小姐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今日之恩,沒齒難忘。
路雲中眉間悒悒,瞳孔中似有憂愁不快,可聽到她說話,卻輕輕合眼,勉強壓下去些許灰沉神色。他說,姑娘搞錯了。這不是施恩,而是報恩。若當年沒有姑娘,也沒有現在的路雲中。楚歌便羞赧一笑。她要了一隻掃帚,幫着一起打掃,兩人又聊了些有的沒的,多是這五年各自境遇。誰人不曾經由摸爬滾打,又有誰是一帆風順,可說來也隻是一聲歎息,如一粒塵土落到地闆,遍尋不得。
有下人幫襯,廂房打掃得很快,不出多時,路雲中便要告辭。楚歌來時沒有想到鄭文柏會認識段家的人,故而沒帶包裹,也沒給客棧付賬。路雲中聽聞此言,又主動送她走這一段路,看她上去不久便拿着一隻小包裹下了樓、走到櫃前輕聲細語地算錢,不由想起五年前,當楚歌為弟弟和老爹去抓藥時,是否也曾這樣和藥鋪掌櫃說過話。隻不過綢緞化為粗布,精美的發髻也換作草草一挽,漂浮、墜落在日光中,随着塵埃起伏不定、左右飄搖。
路雲中的眼神若有若無地看着楚歌,卻在她劃完賬跨出門的一瞬間低了頭,阻礙了兩人的目光交彙。他神色平靜,面容一如往常,眉宇間卻糾纏着一股郁氣,久久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