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又是一陣罡風作響。路雲中絕不戀戰,護在鄭文柏身後。吳栾在前方為他開路,遠遠地能看到黑夜中幾人舉着火把站立在城牆那頭,意欲過來接應,路雲中連忙舉手喊人,但支援還沒過來,耳側便倏地響起一陣“雨聲”,人還沒反應過來,肩膀便先一痛,馬卻還在疾馳,他隻一晃,整個人便控制不住方向,一頭栽下馬鞍,幸而有盔甲保護,才不至于摔斷脖子。
這一下将他驚得渾身直冒冷汗,連滾數下,才堪堪避開從身後射來的一陣箭雨。而面前吳栾和鄭文柏也已發覺此事,鄭文柏倏地回頭,看到他摔落在地忙過來要拉他,路雲中肩胛的箭還沒拔出,卻已目眦欲裂,高喝道,将軍,不要——
但為時已晚。鄭文柏的馬很快,轉瞬間便已到他面前。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他舉起盾牌擋住了迎面射來的利箭,彎腰正要拉他時,卻悶哼一聲,眼睛猝然睜大。
可同時,他卻也隻回頭看了一眼,便咬牙一把拉住路雲中的手,盡全力将他往自己馬上一扯,路雲中這才發現他後心正中一支箭,唯有一簇箭羽露在外面,箭镞已經穿透甲胄,深深嵌入血肉。
路雲中手足無措地握住他的肩膀,剛來得及喊一聲将軍,鄭文柏便一個踉跄往前一撲,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血霧自甲胄間湧出,登時便染了一地黃沙。
路雲中肩膀生疼,但那一瞬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了,慌慌張張地撲到鄭文柏面前,整個人腦中一片空白,傻在原地。鄭文柏一隻手臂撐着沙地,意欲爬起,但卻用不上力氣。吳栾也發現了身後變故,趕忙策馬馳來,滾下馬去要将他扶起來,卻被鄭文柏用力推了一把胸口,說,走,都走!
吳栾瞪着眼睛,隻跪着要把鄭文柏扶起,好似沒聽見似的,但路雲中也知道他是沒反應過來。兩人愣愣地擡頭,紛紛在對方被塵沙和血污掩蓋的臉上看到呆滞的無措,路雲中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任何東西,隻能借着力将鄭文柏的頭擡起來,卻看到他的目光始終死死盯着城頭,嘴唇一抖,便吐出一口黑血來。
鄭文柏緊緊握着他的手,不看他,指向卻非常明顯,磕磕絆絆地說道,你們兩個走,都走。這箭上有毒,我活不了了。你們兩個能活一個是一個,活着回朝花崗,告訴沁玉,讓她帶着孩子走,走得越遠越好!
身後塵埃陣陣,馬蹄聲已漸近,又慢慢停滞。地面的輕聲嗡顫能讓路雲中知道正有一群人逼近他們身後,此刻已經絕無退路。他卻沒有回頭,隻順着鄭文柏的目光看向城頭,那兒城牆高聳厚重,旌旗獵獵,看得清楚人,又好像隻是人後無窮無盡的蒼白的夜幕,閃爍着兇猛、銳利的火光。
鄭文柏緊握着的手開始變得冰冷。路雲中的手掌簡直要被他握碎,隻是短短的幾息之間,他便瞪圓眼睛,面部青紫,額上崩出青筋。吳栾撲到他身邊,握着他的肩膀卻不敢動作,鄭文柏的嘴唇抖了兩下,下半張臉都幾乎被黑血所禁锢,整個人陷入一陣恐怖的痙攣,張張嘴,還沒說出什麼話,眼瞳便徹底渙散,腦袋一歪,斷了氣。
鄭文柏死得很快,不過幾個瞬息。但也死得很慢,好像已經在這絮語和焦急的呼喚中等過了一整個漫漫長夜。他的手指冰冷,嘴唇紫黑,一時看不清是血還是塵沙。腦袋擱在寒風裡,正對着他所守着的一方漆黑的天。路雲中能感到他的手一點點喪失了力氣,像被尖刀剜去筋骨,已經無法再做出回應。
路雲中伸出手,慢慢擡起鄭文柏的臉,将手壓上他的脖頸,又去探他的鼻息。他的面容很平靜,目光卻十分滞然,似乎并沒有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手底已經一片寂靜,放到臉上的手指也不會有任何溫度,鄭文柏躺在地上好像一張草紙,再波瀾壯闊的一生也要面對突然的、意外的死亡,而這或許是這世界上最公正的存在。
路雲中坐在地上,突然,身後有隻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扯了起來。他緩緩轉頭一看,看到一個陌生的青年扣着頭盔、披着铠甲,手裡拿着一副弓箭,頗為同情地看着他。
身後又響起幾聲腳步聲,但很快便停在原地。自己的或是他人的,皆愣怔而立,或交頭接耳,或怒目而視。路雲中看着他們,腦中一片空白,卻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就着最後一抹光親眼看着将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年邁的老爹離開人世,看到他的手松開了自己的手指,落到那張肮髒淩亂的草席上。
路雲中沒有落淚。老爹死的時候他沒有哭,芸恩死的時候他也沒有哭,同樣的,鄭文柏的死也催不出他的眼淚。他隻覺得恍惚,覺得一種似乎久違了的感情湧上心頭,心說不上疼痛,但也絕對不舒服。他感到手指發麻,天旋地轉,肩膀上的傷口往外汩汩流着血,好似也抽走了他渾身的溫度。
他甩開那人的手,往前走了兩步,腳下卻好像釘了釘子,再也無法前行。他看到吳栾猛地站起身,盔甲顫動的聲響像是骨頭和血肉間磨蹭時所産生的滲人的聲響。兩人面面相對,路雲中移開他的目光,看向城頭。城頭空無一人,隻有一面幹幹淨淨的旗。身後的人往前走了兩步,連帶着騎兵們也往前走了兩步。他聽到那扶了他一把的人的聲音尖銳得像是夜間食腐的烏鴉:
我等奉聖上之命,捉拿反賊鄭文柏!聖上也知道諸位兄弟都是受他所惑,故而加以特赦,放下武器,莫再抗争,便可全身而退!
面前一片惶惶然,登時人人張開嘴,要叫喊,卻沒有聲音。吳栾臉上的血順着側臉滑下來,他面色慘白,平常最暴烈的人甚至連句質問也說不出來。一派寂靜中,那人走近路雲中身邊,低聲要對他說什麼,路雲中卻猛一回頭,說,沒有證據,抓什麼人?
那人脾氣也很好,隻是笑笑,說,沒有證據,我們又怎麼敢抓人?可惜鄭将軍去得太遺憾,甚至無從為自己辯解。不過路副将請放心,我們一定會仔細調查,若是的确冤枉了鄭将軍,我們必然為他昭雪。
吳栾總算反應了過來,上前一步,怒喝道,人都死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那人隻是輕飄飄瞥了他一眼,說,這可是皇上的命令,吳副将難道要抗旨?吳栾一下愣住,那人便一擡手,示意身後的人将鄭文柏擡走,路雲中便一把攔住他,冷冷看他一眼,說,我們來。
他不管身邊那人是否同意,自顧自便走到鄭文柏身邊,拉住他僵硬冰冷的手臂,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他感到一陣頭暈,但還是盡力将他背了起來,負在身上。走了一步便仿佛又回到五年前,他背着棺材從城内走到城外時,似乎也是這般艱難。
路雲中皺起眉毛,跨出一步,血便和汗一起滴下來。一隻手從旁邊橫插過來,接過了他背上的鄭文柏,轉頭一看是吳栾,這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翕動了一下嘴唇,沒說什麼,路雲中卻借此靠近他,低聲且快速地說,找機會讓個人迅速回到朝花崗,告訴夫人這一切,讓她快走。
吳栾點點頭。兩人深深對視,路雲中從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他髒兮兮的臉和通紅的眼睛,想起的卻不是自己,而是五年前他剛來到朝花崗時,鄭文柏開設學堂教這些新兵認字,他認識一些,但卻并沒有表示出來,鄭文柏以為他不認識它們,便指着一個字問他說,你知道這個字念什麼嗎?
路雲中知道,但他搖搖頭。鄭文柏便笑了,說,念刀,這個字念刀。
他拿起桌旁放着的一把短刀,放到掌心颠了颠,微微笑一笑,便将這刀抛給他,說,小子,你應該有把自己的刀,你真該有把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