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如其來,無異于雪中送炭,路雲中與他雖然不甚相熟,但畢竟共上過戰場,也大抵知曉是個什麼樣的人,明了他信得過。當即點點頭,牽着段知燕送到他身邊。段知燕一路上黏路雲中不敢離開,生怕自己就被送回去,回到衍州也好似終于有了底氣,腰闆直直地挺起來,眼睛卻紅了一圈,看向路雲中,小聲說,路大哥……路雲中摸摸她的頭,低聲道,你且跟着這位兄長去找楚歌姑娘。段知燕說,那你呢?路雲中道,我得去找找宜兒。
這下他臉色蒼白,終于顯示出些許惶然。段知燕的話卡在喉嚨裡,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得跟着那将士匆匆忙忙地走了。路雲中看她轉身離去,這才匆匆往朝花崗趕。他心跳如鼓,砰砰的簡直要跳出胸腔,一路奔波沒能叫他在疲憊之中生出放棄念頭,可即将便要踏入那殘垣之地了,一股意外的恐懼才擊中了他,讓他在疾步之後突然放慢了腳步,竟不敢再進去。
滿眼斷牆蕭索,枯枝橫斜,早不見離去時營地風姿。在營門口支起了幾張新的帳子,但卻也掩不住内裡一片殘磚碎瓦,一道深深的溝壑扣于腳下,好似大地的傷痕。一場地動晃走了朝花崗的嚴密軍規,也徹底抹去了鄭文柏一手鑄造起來的朝花崗營地,地動山搖一息,痕迹便驟然傾塌。
路雲中腳步一滞,在那一瞬間想了很多。這萬千思緒與回憶堵得他頭腦發麻,痛得眼眶一酸,頃刻間就要掉下淚來。他一咬牙,将這所有的情緒都硬生生吞下去,正欲擡腳往裡走,卻忽的聽聞旁邊有人喊他,說大哥,你們怎麼突然回來了?
路雲中當即轉頭,正見斜後方一個少年疾步奔來,正是路宜。他身着一件薄衫,沒批外袍,頭發雖然梳得還算是整潔,但明顯有些狼狽。路雲中的心倏地往下一墜。他先是後退半步,才又急忙上前,一把抓住路宜的胳膊,把他從上往下看了一遍,問道,你沒事吧?受傷了沒?
路宜說道,我沒事。當天晚上地動,我還在睡覺,但幸好同帳的弟兄把我給叫起來了。他攤開手掌說,你看,就擦破了一點皮。路雲中這才松了口氣,方覺五髒六腑都好似随着這一歎吐了出來,頭腦昏昏沉沉,手指略有些發麻,他明白這是過度緊張所緻。這時,那抹不去的疲倦與擔憂才似一隻秤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心髒都燒得生疼,燙得喉頭緊得說不出話來。路宜看他臉色不好,也不多問,要他到臨時搭的帳子裡面去歇息,路雲中卻擺擺手,轉頭要往營外走。
路宜忙道,哥,你去哪兒?你還沒說怎麼突然就回來了,面聖不是至少要一個月嗎?路雲中說,事發突然,待幾日後我再同你講。他又頓了頓,才終于說,這幾日你有見過楚歌姑娘嗎?路宜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追上,說道,哥你放心,楚歌姐姐和思君都沒事。你一定放心,楚歌姐姐反應快,帶着思君直接出了屋,沒受什麼傷。隻不過現在沒住的地方,我前幾日也常幫着他們去收拾收拾。哥,你要去看看嗎?
路雲中急匆匆趕回來,不為别的,正為于此。當即也不多說,與路宜便要走,卻在半路遇到同袍,說東南方向有個寡婦院子裡的樹倒了,将房子壓了個結實,可她家孩子被壓在屋子裡,她自己力氣小,搬不出來,到處請人幫助。路雲中原本要朝着西邊走的腳步便硬生生轉了個彎。他這才終于明白路宜為何穿着如此簡單,問他說,這幾日你便一直在做這個?路宜撓撓頭,說,大家都不容易,雖然沒有梁将軍統籌,但該幫也要幫啊。路雲中摸摸他的頭,才終于笑一笑,說道,那這樣,你去跟楚歌姑娘說一聲,便說我回來了。但有事在身,需得過一陣子才能去看她。路宜說道,得令!當即便好似一隻小豹子,竄起來便跑了。
那婦人的孩子不大,方五六歲,被房梁困在屋子裡,哭了一夜。不過好在還能哭,這哭聲叫他娘在外面跟着垂淚,卻又生怕他不哭。見人來了,便上前去,說些什麼他爹死了自己孤兒寡母本便沒個活路、卻不曾想碰上這種事之類的話,在路雲中幫着人去擡樹的時候,還聽到她在旁邊哭哭啼啼地說,天發了大怒,誰惹出來的事自然要去找誰,可怎麼偏偏降在我們老百姓身上!
一個同袍本幫着她救人,聞言手一抖,差點撤出去。幸好有路雲中在旁幫忙多托了一下,他連忙加大了些力氣,還不忘回頭看那婦人,說道,大姐,這話可不好說。好在這邊兒人不多,沒幾個人聽着。要是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您和您孩子都保不住命!婦人連忙說,軍爺,您行行好,方才那話我瞎說的,可别告訴别人。同袍說,您放心吧,我是不說,可這話以後也别當着别人說!婦人趕緊點點頭道,您放心,放心!隻要我兒能救出來,此後這話大姐便再也不說了!
這孩子雖然被壓得嚴實,但是命大,沒傷着要害,隻是被吓得夠嗆。那哭聲經一晚上早已沙啞,磨砂紙似的在路雲中耳邊擦個不停。幾人一同幫忙,方才算是将這孩子從屋子裡拖拽出來,撲面而來一陣塵土與血腥氣,低頭一看,才發現這孩子的腿給砸破了,鮮血汩汩流了一地。但命保住便是萬幸,婦人一把把孩子抱過來,娘倆抱頭痛哭,說些什麼多謝蒼天之類。路雲中擦擦汗,擡眼見一片豔陽,一時恍惚,正欲轉身離開,卻忽在轉身時看到一個熟悉身影。
楚歌提着個籃子,站在那婦人身邊,拍着孩子的後背,不知道在說什麼。那婦人抱着孩子,轉頭又對她千恩萬謝,楚歌以手撥撥耳邊碎發,沖她抿唇一笑,說着話一轉頭,卻正好與路雲中的目光撞個正着。
那一瞬有如星光璀璨,波痕四溢,突然墜落一片雲影,将面前的一切都澆得濕透。路雲中的腳步滞在原地,再沒能邁出去半步,在那愣怔的凝視中,在那樹影潋滟下,突然又是一聲從身後響起,她驚覺回頭,發端的光圈尚未灑落,一個小姑娘便撲了上來,兩隻小手緊緊箍住她,将臉埋在她的腰間,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