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敬山到來之前,發生在這小院中的故事堪稱焦灼而心驚膽戰。楚歌幾日幾日地高熱,不睜眼,分毫反應都沒有。她身上曳一條薄被,頭上一個勁兒地冒汗,身上卻又冷得打哆嗦,一摸手臂上滿是汗,可掌心卻冰涼。不問也知道現在定然如冰火兩重天。
段知燕年紀小,别人都不讓她靠近,怕她也染上病,她卻放心不下,一有機會就趴在楚歌床邊,小聲地喊着她。她眼中含着一泡淚,但到底沒落下來,隻搓着她的手,摸着那滾燙的手背和冰涼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在耳邊喊她姐姐,說睡得夠久了,該醒了,也隻能等到楚歌輕輕掀一掀眼皮,隻有那一點點反應,卻醒不來。
她不知道現在的楚歌到底在經曆着什麼。而幸運的是,雖然她自小生活在高門大院,嬌生慣養,但倒還真不至于落到弱不禁風的地步。到後來連路宜都有點風寒症狀,她卻好端端得什麼事都沒有。這才終于算是解了她的“禁令”,隻那藥還每日喝着。鄭思君擔心她也病倒,早上晚上看着她喝下去。
這小姑娘本有的任性在這樣的危難面前蕩然無存。她一聲不吭,吞下藥的時候苦得皺起眉頭,卻也沒什麼聲息。她知道自己不能病倒。城内外大夫太少,她病了,梁鴻謹在她與楚歌之間必然會選擇她。她不知道楚歌離開了自己會怎麼樣。這一點從江南三城陷落時便沉沉地壓在她的心上,隻是百般抑制,至今日才有噴薄的迹象。卻又在看到楚歌蒼白的臉孔時再度化作心尖最微不可聞的一點,隻作看不見。
幾日裡,她日夜不眠地趴在榻邊,雖做不了什麼事,但她就是覺得楚歌能知道她的心正緊緊地與她自己的貼在一起。梁鴻謹知曉此事後屢屢想把她接到自己府上,隻是段知燕堅決反對,他也沒轍,隻能盡量地派大夫過去給每人都每天檢查一遍。
可段知燕的身體沒有任何其餘的差錯,這簡直成了一個奇迹。她不曾發熱,甚至連一點疹子都沒出,連在炎熱的夏夜中捂出來的痱子都沒有。而這麼多年間,楚歌曾經無數次打趣過她怎麼這麼喜歡出痱子,摸上去像一張竹席——但它們突然消失殆盡。一切與“病痛”有關的東西都遠離了她,像是上天給予了某種指示,要她就留在這裡:隻要她在這裡,那麼一切就都好了。隻要她能留在這裡,那麼所有的困難就都能解決了。
至于他路雲中,作為這個小院裡還站着的唯一一個能扛得起來責任的人,像是變成了一面鏡子,來到這裡像是隻為了将陽光折射進來。楚歌病得重,自己又沒有意識,喝了藥就吐,怎麼也喂不進去,隻瞧着那臉色一寸寸灰敗,病情一個勁兒地加重。他便坐在榻邊,認認真真地一勺勺送,有時候一勺得折騰好幾次,他也緊閉着嘴唇,一點不管。直至一滴不漏地喂進去才算松口氣,再拿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擦嘴角,觀察一下臉色,好似喝上了這一口,她就能立即好起來似的。
這還是用得上他的時候。隻不過礙于性别和身份,許多本要做的事他無法去做——可實在也是沒辦法。夜裡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楚歌一個勁兒地在被子裡發抖,伸出那軟綿綿的手四處亂抓,他也束手無策,隻得盡力将被子掖得緊些、再緊些。而這時,他眼前一晃,總想起來五年前的那個秋夜,城内萬千燈光熄了個幹淨的時候,他爹死在他眼前。死之前手還落在他頭上,聲音喑啞低沉,唯請他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弟弟。
那手掌幹癟而枯黃,像那雙早已變得渾濁的雙眼,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貧窮的老人是怎麼将兩個孩子撫養長大的。在父親死的時候他沒有哭,扛着那棺材在空無一人的城内沉默地行走時他也沒出一聲,卻在此刻突然感覺到鼻尖發酸。他低下頭,用力擦了一把眼睛,淚水卻長流而下。
這絕望終于姗姗來遲,狠狠剖開胸膛,刺入心髒中。那些永遠隻能活在回憶中的人,那些曾經對他有恩、給了他一條命的人,卻在此時已經不可能再出現在他面前,生死不可逆之,終究陰陽兩隔。他心性堅毅,自小聰明,什麼都看得明白,卻在此時覺得前面灰蒙蒙的一片盡是迷霧。最看不透的就是它——命運。他搞不明白為何命運要這般待他。為何要給予他本便稀有的幸福,卻又要将一個沒什麼希望的人再度推入絕望的深淵?他自認不争不搶,這一輩子二十來歲從未對不起過任何人,就連來到朝花崗軍最初也隻是為了一口飯吃。這世道因何就要這樣?有人一生不愁吃穿,可他就得忍饑挨餓,還得親眼看着自己的親人朋友恩人一個個離世。若終有一日他也死在戰場上,或是死于賊子之手,到了黃泉下若是還能見着他們,他一定會問的。可他們又會給他怎樣的回答呢?
他的父親,他的爹,必然會因此而感到無比的幸福。至少在他身死之後,他的兩個兒子沒有這麼迅速地就被風霜奪去生命,已經足夠幸運了。盡管他的大兒子當時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十七歲少年,但在他的心中,他可能依舊是那個走投無路的、差點被風雪掩埋了的孩子。而若真有讓他爹知道他可能是“為國而死”的那一日,他必然會感覺到欣慰。一個此生像是已沒有辦法實現自己什麼價值的流民家的兒子竟然有機會能為抗擊蠻人而獻出自己的生命,對于那這輩子都在逃亡與貧困中的人來說,隻要不死在污泥之中便已經算得上是上天垂憐。若是叫他知道、叫他知道現在他的兒子的處境,他會怎麼說呢?路雲中隻稍稍想一想就能知道,他定要去說,好好聽梁将軍的話,莫要叫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可當年的順俞城不也是什麼都沒做?僅僅一座城池而已,城中的人們若非互市都不可能向北邁出一步,他更是在此生活數年,始終是盼求着平安度過這一生便罷……可将城中微塵都踏了個幹淨的馬蹄為何不遵守這樣的規則呢?平安平安,最終也不過隻是它大朔挂在嘴上的平安。死去的那樣多的無辜的生命,便是如此而在歲月和升平歌舞中消失不見了嗎?
夜深露重,窗外挂一輪弦月,照徹着屋内一半明一半暗,楚歌就躺在那暗處,看不清臉。屋内安靜廖然,一點聲響也沒有,隻有庭院外傳來一陣一陣微弱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外面走來走去。段知燕年紀小,實在是熬不住,隻得早早睡了,他知道那是鄭思君。這孩子自從父母雙亡後便很少能睡個好覺,過去半年總算好了些,可如今這突然的變故必然也讓他再度回到那些個噩夢裡了。
路雲中也清楚這麼多事堆在一起,這孩子心裡必然難受,白日裡話都少了不少,勸他回去睡覺也是無果的,隻能歎一口氣。他微微俯下身,借着那一點月光端詳着楚歌的臉,看她在病痛中不省人事,心裡感到一陣悲涼。他擡起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額頭,感到掌下還是一片滾燙,便起身去換巾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