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過後就是秋,整個朝花崗都沉悶悶得壓得人心酸。陽光像是衣服上的褶皺,怎麼抖也抖不開,碰巧隻照在沒有遮擋的地方。白天熱,夜裡就冷得要蓋被子,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經曆了春夏秋冬。農人沒什麼别的想法,隻想今年收成好些,故而日日張眼對着太陽。汗珠從黏黏糊糊的皮膚上滴下來,氤氲到土中便染深一小塊土地。
楚歌的境遇比他們相對而言要更好些。必須承認,自打段敬山來了衍州,他們的生活便好過了許多。段家的大少爺從來不缺錢,衍州城的諸位似乎也開始變得闊氣起來。以往不知道段家小姐在此的官府對這些城外的居民的死活總是嗤之以鼻,但聞之如此,愈加小心翼翼起來。
從最初時進個城都費勁,到現在出行都有轎子接。幾個大腹便便的官員對這個小院點頭哈腰,隻怕這位“楚歌姑娘”一不高興在段敬山面前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菜也不需要自己種了,總有新鮮的還帶着露水的菜肉送到家門口,甚至此前還派來了一位專門的廚子,說要負責他們的一日三餐。在他們的房子倒塌後,由知府親自出面,在城中為他們建了一座新房子。臨近街道但卻并不那般喧嚣,無論去哪裡都很方便。若非楚歌堅決拒絕,也許那三三兩兩的傭人就進入他們的院子裡來了。總之,一切欣欣向榮,生活似乎正在朝着更好發展,段知燕也因此得了重新讀書的機會,每日清晨便守在門口,等待着那位先生前來教她和鄭思君讀書。
其實對于楚歌自己來講,生活得怎樣并不重要。如果是她自己在這裡,她絕對會拒絕這所有的一切,僅僅隻是因為段敬山說要小妹過得好些,她才默認。沒有别的原因,隻是在這樣新建成的房屋之中睡覺的時候,她總一陣一陣的心悸,望着月亮睡不着覺。屋子寬闊敞亮,床頭還放着一支插在水瓶裡的野花,地面也收拾得一塵不染,相較于段府甚至更讓人感覺到舒适。但是這種感情卻從未出現在過她的身上。她比誰都明白受恩意味着什麼——她得報恩,并且要盡可能雙倍地去報。就算不能,也必須要将如此恩情一一算清。而這樣的恩她也知道絕非官府給她的,而來自于段敬山。可是,她又能賠給段敬山什麼呢?
另一方面,她頗暗中為如此效率和心意而感到吃驚:衍州的災難尚未結束,城外屍骨堆積,房屋也倒塌成一片,不少百姓流離失所,已經開始出現了餓殍。朝廷的赈災也并未下來,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能拍闆定論的大臣前來救濟,地動之難尚未解決,“囊空如洗”的官府又如何能有的銀子先替她修了房屋、又雇了人手?
想來心驚,卻實在不敢多言。隻是整日窩在這樣漂亮的屋舍之中,窗外又一片凄風苦雨,難免覺得心酸。她倒也明白事理,提前找段敬山要了成令,等到段知燕和鄭思君都在上學的時候她便外出施粥。由于官府借口沒有多餘的糧食和銀子,還是段敬山要求他們開倉放糧救濟災民,楚歌才得以得到一些能夠熬粥的陳米。她在城外支起一口大鍋,從清晨到傍晚便一直留在那裡。正午時有人給段知燕和鄭思君做飯,她也就不回去了。
一連數日,城内外都有不少人認識了她,乃至于她還沒到時,粥棚前就已經排起了長隊。眼見着這些皲裂、蒼老、流着血的手掌捧着碗充滿希冀地送到她面前時,楚歌的心都會顫抖一下。但是當一勺滾燙的粥滾入碗沿,這熱氣就會好像一串星子,從天空墜下停留在肩頭,最終流到她的心裡。
這樣來來回回了又将近一個月,衍州城才終于慢慢回到正軌。段敬山好歹還是個想做事的,雖然官位不大,但背靠段家,說話也倒是有用。在赈災下來之前,可以說全靠着他要求官府開倉救人才勉強控制着局勢。對此,年紀輕輕的鄭思君都看在眼裡。他還年少,不太清楚父親與本家的關系,鄭文柏又很少在他面前提,故而對鄭家還是有着一種天然的親近。聽說段敬山算是他的堂姑父,故而盡管知曉段敬山差點也曾将段知燕就這樣許配給梁家,他還是不可控地對他産生了些許依賴之感。知曉這些後更是義憤填膺,但在憤怒中還有一種猶疑。他沒得問别人,隻能去問楚歌,說,死了這麼多人,怎麼官府就好像沒看見似的?若沒有段家的大少爺來,他們是不是就不打算管這些受災的人們了?
楚歌也不知道怎麼說好,隻好叫他不要亂講。可她心裡卻也清楚得很,這根本不是亂講,完全不是。鄭思君說的是真的。如果段敬山不來,他們現在又該怎麼活下去呢?
等到衍州事定,朝花崗也沒有回來。梁鴻謹照舊帶走了大部分人,隻是與之前不同,連路宜所在的少年營也被他帶走了。段敬山說是為了确保萬無一失,以應他在禦前立下的軍令狀。說話的時候他語氣輕松,仿佛也認為這次鎮壓必然也将是十分順暢的——他不以看楚歌為借口,而是說要來看段知燕。這是人家的妹妹,楚歌也不好将他攔在門外。隻是看着看着,他就會坐到楚歌旁邊,與她說些什麼話。楚歌要麼在忙着熬粥,要麼便坐在窗邊刺繡。她想,她更多是為了回報段敬山的恩情才與他進行這麼多的交談的。而同時悲哀的是,經曆了這麼多事,她發現她早就沒法和段敬山的想法産生共鳴,或者說是,去讓她心無芥蒂地應和一切:
段敬山是個有家室的人。這一點對于現在的她來說已經不算什麼大事。早還在段府時,她便心如止水。可她意識到段敬山完全不對這段婚姻和他的家庭有什麼期盼,心裡不雀躍也不難過,隻是覺得有些可惜。她真想請他看一看、到城外去看一看,看看那些因丈夫被砸死而痛哭着的婦人,看看抱着被餓死的妻子和孩子的屍體走向郊外尋找一個安葬之地的男人。死的人這麼多,幾乎每個白天和黑夜都充斥着哭聲,聽來令人頭皮發麻,又忍不住跟着落淚。甚至她想,在這樣的世界下,隻要能活着就已經足夠幸運了。
但楚歌向來不擅長去反駁别人,于是也隻好沉默着接受這一切,就好像之前的所有時間一樣。段敬山雖是也經曆了不少,但仿佛在她面前又尋找回了那副少年心性,常拉着她到街上散步,偶爾還會在那株梨花樹下站一站。此時說是避嫌也的确矯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位“楚歌姑娘”對段家的大少爺而言格外特殊,這些卑躬屈膝的突然尊敬就是證明。甚至還有些格外的暗示,就差在段敬山面前喊她段夫人了。
她也明白段敬山純粹是因為擔心她生氣而不許别人這樣說,但事事總有推進時刻。像試探底線,像溫水煮青蛙。段敬山始終不提,好像這些事情向來不存在,隻是說說有關段知燕的事情,回憶一下段府的曾經。他很少邁步上前,但卻已經悄悄欺身而上,一切都是在潛移默化中發生的。楚歌隐約感知,可卻不知如何是好。這就是這棟房子所綁在她身上的枷鎖——逃不開、掙不脫。隻要她還居住在這裡,就必須接受段敬山的一切。
直至那個黃昏的到來。
自打施粥以來,段敬山便雷打不動,一到入夜時便會将她從城門接回,這是一個明顯的宣示的證明,城内城外都看得十分清楚。他出行坐轎,卻為了楚歌願意走回去。眼見着災情越來越得以控制,楚歌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也願意主動和他回憶起過往的事情來。平心而論,兩人也算是相識多年,整個少年時期都幾乎是一起長起來的。共同話題當然有不少,快樂的回憶也掩蓋了些許對物是人非的怅然,乃至到最後,那總是憂心忡忡的臉上也有了些笑意,在快到家時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擡頭一望段敬山,說,大少爺怎麼每件事都記得這麼清楚?
段敬山本意便是想逗她笑一笑,如今如願以償,卻因着這笑容而面容微僵,腳步也随之放慢。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楚歌的背影,隻敢雙目柔軟若水流,仿佛那萬千的情緒就要從眼底流出來。這不是眼淚,而是那些實在存在着的、始終壓抑在心底而無從抒發的痛苦和想念。楚歌在前面走着,迎面朝黃昏和晚霞。夕陽曬着她的面頰熠熠生輝,她年輕漂亮,她風華正茂,依舊帶着那種年少時的悸動,甚至愈演愈烈,幾乎已經脫離了沖動的範疇,愛意從未如此洶湧地奔出,已經淹沒了整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