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雲中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上段敬山。他本低着頭,不想讓段敬山看到自己,卻被趙安文捅了婁子。如此,也隻得兵來将擋,說,父親已去世,唯有一個弟弟在身旁,幸有鄭将軍收留。聲音分外鎮定,帶着些冷清。段敬山的眉毛卻微微皺起來了。
許是自知自己對當年事也有一份責任,又聽他說父親已死,段敬山更不好責難,隻好接着說,當年之事,确然是我段府對你家不起。隻是你可能不知曉,我五弟敬邦業已夭折,自然已經無法為你父親的事情道歉,如今便我代他。語罷便攏過袖頭,深深一拜。
路雲中怔在原地。他尚未說話,梁鴻謹卻先急了,忙上前攙扶,說大少爺如此矜貴,怎能為此而折腰。段敬山說,我們家的錯便是我們家的錯,路副将是有功之人,當受了這一拜。說話的時候眼睛緊緊盯着路雲中。路雲中知曉這是等着他的表态,暗地裡手指已經深深扣入掌心,面上卻雲淡風輕不做任何波瀾,隻回拜下去,恭敬說道,在下當不起大少爺這一拜。父親雖是含冤去世,可在下心裡卻明白,這并非全然是五少爺的過錯。是林二少爺斷了我爹的命,我心中唯有對林府的恨,而無對段府的。大少爺這一拜倒是叫我難做。段敬山眉頭皺得愈深,任由梁鴻謹扶起竟無動作,隻說,你當真不恨?路雲中說,不恨。五少爺還是個孩子,孩子不懂事是常事,有何可恨?隻不過受于林二少爺之辱,在下是必報的。這點不同大少爺隐瞞。
這番話後,段敬山皺起的眉頭終于松開,臉上也浮現些許放松面色。他親手扶起了路雲中,又問他兩句路宜的近況。兩人相談不多,但氛圍還算是和善,其餘人等也便松了口氣。冷靜下來卻隻覺奇怪,不知為何大少爺忽的這般做。段敬山始終面帶微笑,春風化雨般同路雲中說了兩句話,便差人将其他人都退下,隻與梁鴻謹在一處。身遭一安靜下來,他的笑容便消失散盡。
梁鴻謹雖是身居高職,但京内數多謀劃還需仰仗段盛堯,故而對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分外禮遇。他請了段敬山上座,見他心事重重,有意說道,大少爺可還在想路副将的事?段敬山語氣很淡,說不錯。不怕梁将軍笑話,我們段家門口曾經确然出過如此慘案。我原以為此事已過,卻不想今日在朝花崗碰見他的兒子。梁鴻謹卻說,一個無權無勢的農人,打死了又如何?能掀起怎樣的風浪呢?段敬山瞥他一眼,心下因此話而略有不悅,卻隻能說,無權無勢亦是一條人命。若非那路氏當年無從報官,怕是段家也會因此受到牽連。梁鴻謹笑道,是,是。那可不是?隻是大少爺是要幹大事的人,有些心便軟不得。
段敬山有些驚異,問他什麼意思。梁鴻謹說,這位路副将最初還跟着鄭将軍時,我便知曉他非池中物。以後必然是要飛黃騰達的。段敬山說,飛黃騰達,無非封侯拜相。一個農家子能走到這般地步,倒也值了。梁鴻謹卻又笑笑,說,若我說絕非至如此呢?段敬山一愣,有某種奇怪的感覺沖上眉頭,令他呆坐在原地。梁鴻謹慢條斯理說,我第一次見這位路副将便知必然要留下他。他可是大朔的刃,亦可是大朔的舟,就算是在鄭将軍手下接着做事,也必定不會局限于朝花崗。因為我在他眼裡看到了其他的東西。梁鴻謹指一指眼睛。他沒說話,但段敬山卻莫名從這微笑的沉默中讀出他的深意,唯有二字:野心。
路雲中出了帳,不做停留,轉頭就往營外走。他也不知自己要到營外去做什麼,但心中的仇恨宛如火焰,簡直要将他徹底燒毀撕碎。方才的虛以為蛇讓他惡心,仇恨分明并未消解,反倒因段敬山的話而愈加沸騰,可身居底層便是如此,他不可開口,亦不得出聲。
路雲中心亂如麻。他不得不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一坐,好好發洩、或是思考思考。他不得不要去将這個突如其來的人與當年的事情相聯系,再去仔細想一想段府在這場慘案中終究占據着什麼位置。誰料還沒出營就在半路撞上趙安文。這人卸了甲胄,正在喂馬,嘴裡哼着小調。聽到腳步聲一回頭,卻看見是他,臉上笑容便有些微妙,喊他一聲,說路副将。
路雲中止了步子,冷冷地看着他。他本便和趙安文不太對付,如今望着那面上微笑已無溫潤而愈發扭曲如蟲豸,因此更覺厭惡。隻是這麼多年過去,經曆了數遍生死,他早不是當年那個定要同林渙一較高下的少年,他已知曉什麼是特權,什麼又是自我感動、不自量力。他已明白僅憑自己現在的力量,想要和高處的人們去抗衡是不可能的。權力是一種如同烈火一般的能量,哪怕隻比他的地位高上一點,它都可以輕輕松松将他綁在木柴上炙烤折磨。
終于明白這點後,路雲中心中憤懑,卻又有着無窮的悲涼。他直覺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可卻說不出是在哪,又是什麼。而在現在,也許便是這張面無表情的臉,趙安文從他的神色中找不出半分不忿與怨恨,盡管他心中的恨已經竄上喉頭、近乎将整個人都覆蓋燒灼,可面上卻依舊雲淡風輕,隻好似往日般鎮定,如此尋常。
趙安文走到他面前,說,路副将,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方才的事情是我不對。我的确不知曉你同段大少爺原來還有這層關聯,我還以為與你同楚歌姑娘一樣,都是舊識。路雲中淡淡地說,趙副将此前沒來過朝花崗不知道,我們全家的命便是楚歌姑娘救的,也因此我才要盡可能地報答她。隻是楚歌姑娘不慕名利,不愛向外宣揚此事,我才偶爾會宣稱她是我的妹妹。趙安文笑道,她若真是你的妹妹便好了。路雲中眉頭不動聲色地微微一動。趙安文沒瞧見,隻聽他不再說話,便轉移了話題,說,你不恨段氏便好。雲中,咱們也算是共事一場,兄弟給你提個醒。他們段家是絕不好惹的。你瞧梁将軍,背後有梁家撐腰,卻還是對段大少爺恭恭敬敬。愛恨與情仇,最終不過都将付之東流。與其糾結于過往,不若去尋一尋自身的救贖之道。段大少爺很看好你。若是有機會,許是離了這朝花崗也是有可能的。若有富貴平安一日,誰願馬革裹屍?
兩個人說上兩句就沒了話。他倆向來沒什麼話說,趙安文也從來不熱臉貼冷屁股。于是便借口梁鴻謹有公務交給他,匆匆地要走。這時,路雲中卻喊住他,問,趙副将,你為何來朝花崗?趙安文愣了一下,笑着說道,當然是因為聖上欽派。再說了,将軍來,我怎又可能不來?路雲中說,這麼說最開始你也不想來?趙安文說,算是吧。他轉過身來,兩人靜靜對視。路雲中眼中那如死水般的沉靜與慎重卻令他忽的心有不安。很久之後,路雲中才說,我雖是流民,但家住順俞城,經受蠻人屠城之苦。我來朝花崗,一是因鄭将軍招兵,二是為救民報國。趙安文驚疑不定,說你真是這麼想的?路雲中說,那還有假?
路雲中是怎麼想的趙安文不知道,但這段話必然在他心上留下了印象。路雲中的目的也就算是達成了。他看着趙安文拜别,望着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拐角,心頭宛如一塊大石落地,長出了一口氣。
段敬山和趙安文的話自然讓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父親。想起五年前什麼也沒有的橋洞,想起那些落魄的人們和驚恐的眼神。他拿起石頭砸死妄圖鑽進橋洞裡的蛇,聽到水蛙在河旁呱呱作響,月亮像一盞燈牢牢懸在頭頂,将他照得無地自容。扒開自尊的表象,内裡便堆積着密密麻麻的傷痛,除卻貧苦,他一無所有。
但現在不同了。與趙安文說了一通話,路雲中忽覺自己冷靜下來。這冷酷的心跳讓他也為之一驚,回想過往時那種從未有過的平和與冷靜更是讓他頓住腳步。他原想走到朝花崗外面去,但現在他發現這事兒行不通了。段敬山在這裡,他不會相信自己的權宜之計,他會監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路雲中毫不猶豫,轉身又走回營中。他知曉自己現在完全不可能和段敬山抗衡,包括壓在他頭頂的一切。這些未明的東西像山一樣牢牢地将他困在正中,無法掙脫。但是鄭文柏很早前就和他說過,他得有自己的刀,亦有自己的路。路雲中走着走着,就低頭重新綁臂縛。這鐵的堅硬也似心的冷硬,幾乎是瞬間便讓他的愛恨都平複。路雲中平靜地想,爹,我終有一日會替你報仇的,無論是段家還是林府。不過要用我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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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州事未歇,諸道工事還沒建造起來,朝花崗便不得不啟程前往威州。梁鴻謹雖也知不妥,可聖命難抗。命令一下,朝花崗所有人都有些無精打采的。吳栾更是在背地裡痛罵梁鴻謹不識好歹,好在有個路雲中在旁邊,一聽他罵,就要捂他的嘴。
吳栾憤憤不平地說,你當真就一點不吭聲?路雲中的聲音很淡,說吭聲有什麼用?将軍已是鐵定了心。吳栾便罵道,我就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人,沒親眷在衍州,于是便不管别人的死活。路雲中說,你罵他也沒用,這是東都的意思。吳栾聽到東都二字就厭煩,狠狠一拍桌子,說,東都偏安一隅,倒是平安和順、歌舞升平。可現在颠連重弋還在京城耀武揚威呢!他聲音向來大,站在帳外便能聽得清清楚楚,換作往日路雲中定會想辦法制止他,這回卻垂下臉去,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