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吳栾雖是這麼說,自己心裡卻也知道,這不過洩憤而已。梁鴻謹下來的命令他們都沒有權利相抗,遑論東都?說要去,便必須去,再怎麼反對也是沒用的。梁鴻謹甚至不會多聽一句,如吳栾所說,他在衍州沒有家眷。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唯一可做安慰的便是,經由此地動,被影響到的威州現在也是一片凄風苦雨。雖是各地怨言聲音愈響愈盛,可僅看東都下的命令,去滅掉一個徐更也已不算什麼難事。不少人還抱着平息叛亂便可回到朝花崗的夢,外加梁鴻謹為了安撫永昭帝,同東都簽了軍令狀,說此行必然速戰速決。心想還能回來赈災,許多人的心都平靜了一些。出征前日,便紛紛同在衍州的家人告别,稱不過一月便能回來,到時再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許多人心懷憤怒,但更多人尚有希望。他們重整戎裝,準備向東進軍。路雲中一夜沒睡着。他翻來覆去,閉上眼睛都覺得酸澀,最後不得不起身到帳外走一走。頭頂繁星遍天,星光灑落大地各個角落,像是天公打了個瞌睡,順手将絲綢披了滿身。他望着遠處的星空,忽的想起鄭文柏戰死的那一夜。濺滿鮮血的黃沙再度浮現在他眼前,像一隻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想起鄭文柏身後的那支箭,隔過一年深深地刺入了他的骨髓。那并非來自兇殘的敵人,而是友善的自己人。城池分明向他們張開了懷抱,可在雙臂間卻是燒紅了的鐵錐。鄭文柏說過作為軍将最好的歸宿便是死在沙場上。可是死在自己人手中,這難道也算好歸宿?
這時路雲中又想到,想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實現這個陰謀,就必須要多方合作。想到這點時,他的渾身突然像是被一盆冰水澆透。梁鴻謹可以為了殺害鄭文柏、篡取朝花崗軍而同蠻軍妥協,可此次去威州,卻可劍指那些受苦受難不得不挺身而出的農民們。吳栾說的沒錯,他們可能和自己都是同樣的人。到了這層,他有如醍醐灌頂,好像明白了什麼。路雲中不由接着想到,若他在江南受辱、逃亡到了威州,看到徐更招兵買馬籌備起義,他會不會也和宜兒去投奔呢?
腦子裡裝着大逆不道的想法,路雲中心事重重,踱步出了營地。待到夜風席卷着悶熱氣息撲上面頰時,他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又如一年前般走得遠了些。隻不過這裡沒有蠻兵,沒有埋伏也沒有暗地中如老鼠一樣窺探的眼睛,隻有一輪月亮散着淡淡的虛光,在群星閃爍間偷偷地探望着他。路雲中仰頭看月,想起明日的征程,很想去同楚歌告個别。這種想法很快聚集成了一股強烈的沖動,催着他在星光下向着西北方向走去。曠野寂靜而無聲,唯有幾聲鳥叫在這經受了創痛的城池邊緣窸窣響動。分明還有一段距離,可他眼前卻仿佛已浮現了那間小院,一想到他即将便能回到這巴掌大的地方,他便忽的亢奮,好似方才所有的哀傷與隐痛、憤怒和仇恨都消失了。
他抱着這樣幾乎不可消散的沖動,加快了步伐。将朝花崗遠遠甩在身後,路過草叢,跨過枯枝和敗葉,與那些滿地的木屑和坍塌的房屋擦肩而過。他目标明确,且從未如此明确,這股強烈的感情狠狠地沖擊着他的内心,像潮水一樣将其他的情緒都盡數刷淨。他唯想看見她、隻想看着她。他大步流星,越走越快,最後簡直呈現出一股焦急态勢。但就在跨過了河流、已經隐隐看到那夜色中的遠方輪廓時,一段歌聲卻驟然響起: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骖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這歌聲宛如從天空砸下、從夜色裡墜落,像秋風捶打戰鼓,像雷聲,像一場大雨驟然将他淋得濕透。路雲中渾身一震,腳步停在原地。他下意識向四野看去,可回應他的隻有凄凄蟬鳴,同夏夜的濕熱一起響徹雲霄,卻愈顯得四周寂靜,絕無人聲。
深夜像一隻漆黑的秤砣壓在眉頭,又像一隻盛滿了回憶的扁擔,牢牢地壓在他的肩上。路雲中的腳步再無法上前半分。他愣愣地盯緊面前夜色,那種恐怖的、可怕的、幾乎要為他帶來滅頂之災的激動與亢奮瞬間消失殆盡。唯有這歌聲的影子依舊萦繞在耳側,可他卻遍尋不得出處。唯有遠方一輪圓月遮于陰雲之後,悄悄停在鼓樓樓頭,照徹整個衍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