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說什麼,手已經被段敬山握住了。他溫柔的聲音傳來,像在雲裡遊走。段敬山說,幫他們一家人,不是難事。隻是楚歌,我怕你日後難做。楚歌茫然擡起頭,說為什麼?段敬山說,你不明白?他吻吻她的額頭,溫柔而愛憐,嘴裡卻說,你有那麼些朋友,以後還會再有朋友,他們遭了難,你要一個一個地幫麼?隻幫幾個自然是好的,可是他們聽聞咱們段家有錢,一個個地求上來,就算是金銀滿屋也沒得辦呀。
楚歌動了兩下嘴唇,明白了他的話。她急切地說,大少爺,我沒多少朋友,這戶人家此前總是幫我。我隻是幫他們,以後也不會求着你去幫别人,不成麼?段敬山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幫你。隻是我要給你提個醒,楚歌,幾年前你就是這樣幫那個路副将的,如今你又要去幫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朋友。我曉得你的心好,可牽扯得太多,也怕到萬劫不複的境地。他的手攬着楚歌的肩膀,想了想,說,天亮後,我給你一筆錢,你拿着給了你朋友家吧。楚歌讷讷地問,多少?段敬山就一笑,說,要多少給多少。
深夜裡,段敬山不知不覺地睡了。摟着她的手卻沒有分毫放松,像鐵塊緊緊焊在身上。楚歌貼在他的胸膛上,聽着那顆年輕的、熱血蓬勃的心,聽着他沉穩的、堅定的心跳,卻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感覺。夜很靜,除了彼此的呼吸,隻能聽到窗外的蟬鳴。夜色像一捧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叫她看不清任何東西,心裡也發慌。
第二日,楚歌大清早地爬起來,急匆匆出了城,去給小柱子家送錢。段敬山給了她滿滿的一袋,别說建屋,哪怕是再供一年吃喝也夠了。銀子沉甸甸地墜在手上,她感覺自己是捧了一袋鐵塊,重得手腕疼。
可匆匆到了郊外,才發現已經人去樓空。小柱子家原有的地方已經隻剩下泡了一半的屋子,前頭幾隻死雞死鴨,一家人早不知道什麼時候帶着包裹走了。面前空曠一片,磚瓦淅淅瀝瀝随意垂着,院子裡枯樹掉了半根枝頭,上頭拴一根紅線,正在慢悠悠随風飄蕩。
楚歌慢慢走回城門口時,才被段敬山找到。他穿着官服,一看到她就急急奔來,一把把她扯到懷裡,說今晨怎麼也不叫醒我?我一覺醒來哪兒也找不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心慌。他抓起楚歌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膛上,那兒跳得飛快,簡直如同耳側呼呼的風聲。擁抱時兩人擠在一起,楚歌懷裡鼓鼓囊囊的。她把錢袋取出來,還給段敬山。段敬山有些驚訝,說怎麼?那戶人家不要?楚歌點點頭說,嗯,不要。說着話,她的心卻已經飛到了九重天上。
當天晚上又下了一場大雨。段敬山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衣袍在進門時被淋了個透濕。楚歌替他除下外袍,放在盆裡打算明天去洗,又哄了段知燕和鄭思君兩個孩子趕緊睡覺。兩個小孩兒都在調皮時候,愛聽雨聲,一聲一聲地數,趴在窗邊就是不愛睡。楚歌費了好大的功夫才一個個哄睡着,出門一瞧,就對上段敬山那雙帶笑的眼。
段敬山走過來摟她的肩膀,低聲說,原我想要一個兒子,可現在我又想要一個女兒了,多少年後兒女雙全,這才是好日子。他一邊說一邊微笑,心情很好。楚歌記得他之前說過的話,是想要她的一個兒子,以後可以繼承家業。但那時候她便不是多麼歡喜,現在也并非如她料想的那樣欣喜若狂,于是隻好沉默地笑笑,說了句好。
當天晚上,大雨傾盆,雷像根鞭炮一樣噼裡啪啦砸下來,震得地面都在顫。露在外面的臉幹冷舒服,身子上卻濕熱,楚歌縮在被子裡,被雨水浸泡、被烈火炙烤。她在夢裡見到了曲凝竹,看到她臨死前緊緊擰起的眉毛和床頭金碧富麗的帳。夢見破城當夜無窮無盡的血水,火光映照在窗戶上像是鬼的影子,伸出兩隻枯枝似的手,顫顫巍巍地探來、送來……
楚歌,楚歌。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如同火光裡鑽出來一個人影,倏地掐住她的脖子。回頭看時,一座棺椁停在身後,上頭放滿了紙人紙馬,還有一盤松軟潔白的喜餅。牌位一層一層摞在一起,身影搖晃如同發絲糾纏,黑夜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唯一的燭火也成了一隻蜘蛛,張牙舞爪地撲來……
楚歌,楚歌。
有人劇烈地搖晃着她。楚歌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魚似的在床上跳了一下,發出一聲尖叫。
一雙手臂立即用力把她摟在懷裡。是段敬山。這是楚歌這麼多年來做噩夢第一次收到及時的安慰。段敬山的手臂非常有力,緊緊擁抱着她,骨頭也仿佛要粉碎,可楚歌卻明白他不會傷害自己,所以根本不覺得疼。她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雙臂緊緊貼着身側,心頭惴惴不安的愛火倏地熊熊燃燒起。
段敬山溫熱的嘴唇親吻着她汗淋淋的鬓角,楚歌抱着他的肩膀,兩個人都緩了好一會兒。雨聲淅瀝,大雨已經停了,隻有幾點細細的雨絲,遠方隐約有黎明,卻被烏雲遮蓋。
楚歌在他懷裡縮了一會兒,漸漸從噩夢中蘇醒。她抓着段敬山的手臂,這時候才覺得有點不對。段敬山已經穿了衣服,且是在床邊坐着抱住她的。看到她似乎終于冷靜下來,段敬山那張年輕而俊美的臉上略有些窘迫,眼底流露出幾分不安與傷懷,緊緊摟着她說,楚歌,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應該現在告訴你,但是情形緊迫,我不得不說……
楚歌的汗還未拭淨,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雨後清爽的空氣像一隻冰窖,凍得她打了個寒顫。眼睛卻看準了段敬山,語氣意外地平靜,說,你說。
段敬山垂下眼睛,過了一段時間,才說,東都來信了。年兒的孩子不太好,我得回去看看。
楚歌的腦中嗡的一聲。她顧不得那個噩夢,整個人都遲滞了。她用了一段時間去想年兒是誰,又用了一段時間去想孩子不太好是怎麼回事。半天才将線索都牽扯到一起,隐約拼湊出真相,它并不難懂,卻讓她渾身發軟,大腦發昏。
段敬山已經緊緊抱住了她。像以往一樣的情深沸騰,在兩臂收緊間,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訴說着恐懼。楚歌的頭被他按在肩頭,臉深深埋在他的衣服裡,嗅到了近三個月已經聞得熟了的暖陽似的味道。她感受不到他的心酸,無法共情他的恐懼。此時此刻,她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原來鄭華年已經身懷有孕。
可她怎麼什麼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