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嫁的那日喜炮震天響。
燃燒的爆仗噼裡啪啦,斷裂的竹子震出陣陣白煙,騰上空去與漫天白霧融為一體,欲墜不墜的樣子。
煙火燃盡,便是空白。
藤遲對着銅鏡描眉,卻禁不住一陣陣恍惚,連帶着胃裡也空落落得想嘔,二娘也出乎意外地在一旁陪着她,千叮咛萬囑咐:出嫁的前一日要禁食,一口湯水也不能喝。
馬上要空蕩蕩地去另外一個地方啦。
馬上要抹上胭脂水粉去見一個陌生人啦。
門外也有孩童一字一句地唱誦,聲音顯得小而正經,不同于往日的歡聲笑語:“繩明現,新娘嫁,一點點雪下來,送女郎好出來……”
大門開了,一個小丫頭急匆匆地跑過來對着二娘耳語,二娘笑着過來替她蓋上蓋頭,面上卻有焦愁之意:“阿遲,你在這兒好好待着,二嬸嬸一會就回來啊。”
在溫言細語下,藤遲乖巧地點了點頭。
二娘靜悄悄地離開,有個人卻光明正大地走進來。
藤遲在蓋頭下嗤笑一聲:“瘋子。”
那瘋子啥也沒說,一個東西被丢到她的懷裡。
實心的米飯團,白圓的大米還是熱騰騰的,散發着像是豆汁一般的光澤,裡面是她愛吃的菜。
藤遲一把将蓋頭拉下來,盯着他看了一眼,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這麼不顧形象地在一個外人面前吃得如此狼狽,幾乎每一口都吃得腮幫子鼓鼓的,沒嚼幾下就咽了下去。
那瘋子道:“别噎死了,讓我多背一條人命。”
她不理會,那瘋子又說:“不如我去把你那伯伯嬸嬸打暈怎麼樣,你去他家裡慢慢吃。”
藤遲咽下最後一口,隻覺得喉嚨堵堵的:“藤悅出嫁,一定是吃得飽飽的。”
那瘋子垂眸看着她,笑道:“不然你以為這飯團哪來的。”
自然是藤悅出嫁,二娘辦了好大的席面。
藤遲反問他:“你去藤悅家做什麼?”
那瘋子大大方方地坐下,還翹起了腿兒:“那女郎在關在閣中耐不住無趣,碰巧見了我,求我來替她傳話呢。”
藤悅望着鏡子,又拿起石黛在眉上比劃,左右不成樣子:“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我替她傳了。”
那瘋子繞到她的身邊,一把拿過她手中的石代,藤遲心中一驚,就算等會要蓋上蓋頭,也未必不能保證二娘會不會突然掀開蓋頭檢查。
讓瘋子替她描眉,開什麼玩笑。
她未留過指甲,也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抓出幾道紅痕,那瘋子卻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幾乎就湊在她的耳邊道:“我替她傳的是,她不想嫁了。”
藤遲“噗嗤”一聲笑出來,難怪二娘急匆匆地跑回去。
不出意外,藤悅馬上要嫁給雲來璪,隻是這雲來璪身份顯貴,不知為何一定要娶個山裡的夫人,也不知道二娘他們又從中做了什麼。
不過反正從小到大,藤悅無論要什麼,她爹娘從未遺漏過。
這笑的一下還真讓他抓住了機會,在她面上慢慢描繪。
藤遲看着他熟稔的動作,一時半會也忘了掙脫,平靜的眸子看着他輕重濃淡,手下墨峰突生,一張蓮花似的面也突兀地帶上點攻擊性,仿佛生了菱角,片片花葉似刀。
眉眼間仍舊是少女的天然稚氣,而骨相中不可磨削的倔強卻掙脫地生出,窗外霜雪融化,一年春至,埋藏一整個季節的冬筍破土而出,伴随着窗内的呼吸聲,愈演愈烈。
“好看。”
“誰好看?”
“我好看。”
藤遲歪過身子去,難得仔細打量這個瘋子一眼,倒還真沒說錯,他是最秾豔的五官,無論打扮得如何都遮不住一身非凡的氣息,隻是可惜,她知道他就是個瘋子。
“長得沒臉沒皮,說的話也沒臉沒皮。”藤遲從二娘為她備的嫁妝裡翻出來一套男式衣物,用灰布裁剪出極其簡單的款式,一把丢向那瘋子:“穿着吧,像個人樣。”
“瘋子哪裡需要像個人樣。”他看也不看一眼,倒是問:“你二娘為你備嫁妝,隻備人家的衣服,沒備你的?”
藤遲垂下眸子,忽而笑了一聲:“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計劃着什麼,謀算着什麼。”
“有你想得多,計劃得多,謀算得多嗎?”瘋子低下身去,直視着她的眼睛。
藤遲倒也不怕,反而逼近,她眉間的倔強在光影下閃爍,明明暗暗得像是陽光下的金紙,耀目無比:“我想的從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