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戰落敗後,姬師骨失去了民心和帝主的信任,挑斷手筋腳筋後被判分屍之刑,先剝去所有外飾,由五匹馬拖在地上遊街,展示罪責後後就地分屍格殺。
這是菁國對叛國者最嚴厲的懲罰,受罰者在丢掉性命之前,還要丢掉所有為人的地位和尊嚴。
不過,分屍之刑最後還是沒有執行。
太子房尹若連夜求見帝主,保下侍者姬師骨,代價是違逆谛聽不可言天機的規定。在那整整一年中,每逢戰争,房尹若都要親手将自己聽到的消息寫在紙上;每落下一筆,都伴随着經脈寸斷、骨髓啃噬之痛。
房璃的身體在那時候就已經壞了。
本來,同光宗既是她的庇佑地,也是她的牢籠。一個經脈靈台盡碎和仙道無緣的廢人,絕無可能再擁有任何修為。
谛聽受天道之恩,體質異于常人,識海和經脈天生擁有充裕的靈力和強韌的鍛造力,最适合修行進階。這也是為什麼,宗主在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毫不猶豫地将她收作門外弟子。
那一年裡,房璃将自己的天賦和前途碾碎在筆尖,換回了侍者姬師骨的性命。
要說這八年來沒有一刻後悔過,那是在自欺欺人。
她本該也是那些意氣風發中的一員。
也想禦劍馭靈,遨遊天地。
銀蟬說她從不是仁至義盡的人。
以前或許是這樣,但現在,可就不一定了。
宗主的消息石沉大海,陳師兄也沒理由繼續待在拂荒城,當天下午就買了船票。這兩人一身叮當窮的來,多餘的行李都沒有,說走就走。
此時的拂荒城并不安甯,柏府的案子令所有人人心惶惶,嗅覺敏銳的人開始把矛頭指向具體的人,甚至隐隐有關于城主的風言風語。空氣中彌漫着風雨欲來的氣息,人流奔走,面色匆匆。
出關口,人影幢幢正在排隊。
房璃手搭涼棚,望了望懸在頭頂不遠處的芥舟,又看了看仿佛沒有盡頭的隊伍,奇道:“這麼多人走嗎?我記得講經會還沒結束呢,不是還有那個什麼雲一?”
“人不多,就是全堵着了,”前頭的大娘聞言熱心回頭,“這不是懸賞令又更新了嗎?你看,狴犴宮的人都親自下場了……”
本來就不安甯,這時候狴犴宮再正式出面,那可真是……
初聽此話,房璃心頭一跳,暗道不妙。
那可真是亂上添亂。
順着大娘的手指遠眺,登時間,房璃渾身寒毛倒豎,沒有任何猶豫,當即拉着陳師兄轉頭就跑。
陳師兄壓根對她沒辦法:“又怎麼了?”
“走不了了。”房璃眉眼間難得陰雲密布,“得再想辦法。”
“你這——”
陳師兄剛開口就把嘴閉上了,他的腳步緩緩止住,漆黑的瞳孔注視着牆上新張貼的通緝令:
緝捕。
南宮新月,甯州人氏,同光宗大弟子,法名普陳。新通曆二九八年甲申,正月二十六日,邪魔屠山,此人僞造屍身竄逃,疑與魔道有所交易。有人拿得此人赴巡按監,給賞五千……
房璃的笑點完全被這種衰玩意統治,逃跑都忘了,戳了戳身旁的人:“你就值五千诶。”
陳師兄臉沉的像沒擦幹淨的鍋底:“……房尹若,菁國人氏。”
房璃的笑容凝固了。
她猛地盯向通緝令,就在陳師兄的畫像旁邊,“房尹若”的臉栩栩如生描摹紙上,令文寫着他“光輝燦爛”的一生:
“滅國。”
“屠村。”
“藏匿同光宗内八年,法名明若,疑似與魔道勾結後僞造屍體竄逃東南,有拿得此人赴巡按監,給賞三百萬……”
再說下去連家底都要查出來了。
陳師兄與房璃雙雙陷入了沉默。
人越擠越多,兩人不得不趕快離開,陳師兄迅速低聲問道:“你說,剛才看見了什麼?”
“狴犴宮宮主的親信,”房璃眉頭緊皺,所有的一切壓在心頭,她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如臨大敵的冷峻神情。
“我認得他。”
喻蔔回過神。
那名從同光宗一直跟着他的小道士上前,恭順道:“喻蔔大人,照您的吩咐,東南有可能的關口都加派了人手。”
“西、北兩處由兩位旗司親自坐鎮,隻不過,隻不過……”
喻蔔:“一串屁憋的這麼磨叽?”
小道士尴尬:“隻不過,五旗司說他還沒見過宮主,吵着鬧着說是非要見上一面……”
“讓他去死。”
喻蔔揚聲:“好好查,仔細地查,尤其那個叫明若的,那個房尹若!”
他磨了磨牙。
“我就說他這麼些年躲哪去了,這家夥狡猾得很,易容恐怕用的不是尋常術法,法器難以辨認——多找幾個會認骨相的,但凡有點相似,都給我留下了,等我親自去審!”
小道士肅容:“是!”
風從盡頭剮蹭過來,掀起獵獵衣擺,喻蔔逆光望着繁雜的人流,身後,芥子舟的靈力轟響,緩緩升空。
姓房的。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八年也不晚。
喻蔔局限的腦容量裡充斥着各種複仇話術,不住冷笑着,笑的面目扭曲。
你逃掉過一次,這回,我定要為宮主報仇。
房璃的脊骨沒由來地竄上一陣寒意。
她不願再回頭,左右思考了一下去處,迅速帶着陳師兄來到了柏府。
地下城是萬萬不能去了,徐名晟一個倒還好糊弄。
關鍵是那個喻蔔。
房璃在狴犴宮待過的那段時間,徐輕雪忙于政務不常見面,接觸最多的,反倒是經常替徐輕雪傳話的兩個親信——喻蔔和寒羊。
要說和誰最看不對眼,就數那個姓喻的。
這個人,是忠狗,也是猛狼。
他的出現,勾起了一些封印在心底的往昔記憶。房璃讨厭這種感覺,趨于安定的直覺告訴她,一定要遠離喻蔔。
這個想法像一盞刺目的紅燈淹沒一切,以至于房璃甚至都忘了思考那個最關鍵也最為重要的問題。
——宮主的親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