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把這個一眼就能看出境界高低的女修士放在眼裡。
腦子裡隻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拿到機關盒。
這種藏寶地無非幾種情況,他一邊走一邊外放靈力試探,将所有能想到的預設一一排除,思考對策。
然而,伏龍穴的狹窄程度遠超方陌原本的想象。就在穴壁即将挨到肩膀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遂運轉周天将靈力聚集到腳底,眨眼間到了塵卿近前,掐出一團劍氣攻向塵卿小腿!
這敵意來的太快也太明顯,塵卿當下就做出了反應,她反手一劍擋掉劍氣靈力,側身望去,雙眸清晰黑白分明,俨然是防備已久。
她繞腕,劍鋒一轉,方陌盛氣淩人地沖了上來,下一秒他側身躲過劍鋒,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眼看就要越過塵卿!
這人的目标始終都是機關盒!
那一瞬間塵卿做出了連自己都沒想到的反應,劍勢既出無法收回,情急之下,她猛地擡腿踢向對面的穴壁,仿佛拔地而起的闌幹,方陌猝不及防,被這一腿直接掼在了地上。
塵灰震落,蛛網輕顫。
體内運轉的靈氣一亂,胸腔密密麻麻的紮痛,他恨恨擡眸,塵卿小聲地說了句什麼,便飛快往洞穴深處趕去。
“……”
道歉?
她居然還向我道歉??
一股無名火氣從心頭竄起,方陌冷笑數聲,起身跟了上去。奈何已經錯過了超越的最佳時機,洞穴越來越狹窄,走到最後,他幾乎是憑着一口氣,才勉勉強強鑽出了甬道。
墓穴中黑的像女人的子宮。
方陌深吸口氣,鼻腔溢滿腥冷的顆粒塵。
那點無名燥火倏地消褪,他掏出一顆玉潤的夜明珠往地上一扔,骨碌碌。
幽暈的光芒随着珠子撕開紗幕般的黑暗,地上出現了斷箭,血液,苦無……
還有許多扭着光滑身軀的毒蛇。
方陌忽然不願意再看下去了。
那顆夜明珠慢慢地碾過滿地狼藉,最後輕輕抵上一隻手,手指動了動,握住夜明珠,方陌的視線跟随光亮,看清了坐在光暈裡的血人。
塵卿靠着石台,臉色白的吓人。
發髻散亂,被血染成一绺一绺,她擡手掐斷箭杆,對上方陌沉默的視線,苦笑了一下。
墓穴裡的陷阱充滿惡意,一個接一個,引導着入侵者觸發。塵卿毫無經驗,剛在心裡慶幸突發急智擋住了方陌,沒想到連這難得的一次,也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然而就在她坐起來靠上石台的那一刻,墓穴開始劇烈震顫,驚天動地之中,角落裡因為機關碎掉的夜明珠開始四處滾動,整個空間光影流動,石台上隐約冒着某種悍然的靈氣。
方陌靈光乍現,意識到了什麼。
他迅速拾起地上的斷箭往掌心狠狠劃了一道,撲上去死死貼住了石台。塵卿看着他的動作,始終沒有多說一句。
一道柔潤的光芒從石台上方騰起,塵卿仰頭,便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人?”房璃出聲。
“一個人。”
房璃吐了口氣,嘀咕道:“那種場合出現的,不會是地縛靈?”
“普璃姑娘很聰明,”塵卿給予了肯定,“那就是地縛靈。”
“……”
房璃本來以為這就是最超過的了,沒想到更離譜的在接下來,塵卿面帶沉重,一字一句叙述了當時的場景。
看到那個靈體時,方陌有刹那間的晃神,塵卿看見他滞了一刻,便聽見人影開口:
“誰能答的上我的問題,這東西就給誰。”
房璃:“………………………”
塵卿看着房璃,歎了口氣:“當時方陌的表情就和你一樣。”
“沒有陣法,沒有 ,隻是一個地縛靈,在那個地方守着寶物。”塵卿說,“而我隻是恰好答對了它的問題而已。”
房璃坐不住了,垂死掙紮般問道:“會不會有點太草率了?”
雖然話沒明說,但她委婉表達的意思很明顯。
尤其是那個石台地縛靈的故事,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墓穴會在這些機關中間設置一個“石台”,突兀地就好像刻意設置、等待被人來拿一樣。
“誰知道呢,他問我們運轉小周天時的靈力運行軌迹。”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塵卿的神思遊出去了一部分,又迅速回來道:“方陌答的沒我快。”
這是最基礎的知識,修士修行往往不需要死記硬背,隻是塵卿太認真了,她在同光宗的幾年,書冊上的每一個字,都被她仔仔細細地記了下來。
塵卿拿到機關盒以後,方陌的表情就變得很難看,他似乎對這東西勢在必得,所以萬萬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讓塵卿很意外,又不是那麼意外的舉動。
“當時我已經不能動了,”她回憶,盡管在可以隐藏,但還是能聽出語氣中的愧疚,“方陌從我手上拿走機關盒的時候,我本來想反抗,但我當時已經不能動了。”
"這不是你的錯,"房璃說,“不管怎麼樣,機關盒本該屬于你。”
“塵卿道長不必妄自菲薄,明玉道長既然選你,自然你有過人之處。“房璃擺出了一個路人最友好的姿态,肯定道,“如果換做别人,估計連穴口都擠不過去呢。”
塵卿一怔,看着她蓦地笑了,眼底的霧氣霎時騰升,又飛快地蒸發幹淨。
她實在太累了,秘境裡雖然靈氣充裕,但似乎對普通人的作用甚微。房璃今天費了太多心神,和塵卿聊着聊着,困意漸漸湧上。
不好占用傷病患的休息地,房璃走出去,尋了一棵粗壯的大樹,娴熟地爬了上去,往下看,人傀仰起空白的臉頰,模樣有些手足無措。
房璃樂了:“你在下面守着就好。”
人傀點頭,轉身直挺挺的站着,脊背繃的僵直。
房璃靠在樹枝上,閉上眼睛。
透明的叆叇在鼻梁上微微垂落,卡在睫毛邊緣,光斑灑落在裙擺和肌膚上,像是點染一幅屬于春色的畫。
樹葉間,少女的呼吸漸漸均勻。
樹下,人傀僵硬的身體倏然松了下來,他緩慢地轉着腦袋,沒有見到人。
最後福至心靈般擡頭,滿眼青翠中落下來的那一片裙紗,像一張突兀的夢。
徐名晟的手指一蜷。
是什麼時候學會爬樹的呢?
太子重禮儀,同光宗的明若弟子為了躲避牆外的殺手,整整八年連高一點的樓都沒有上過。
但房璃躺在樹上的姿态卻那樣放松,從容,好像她本該如此,好像她從來如此。
明明如此陌生。
可是所有的巧合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徐名晟忽然很想仔細看看這個化名普璃的人,看她眼皮上的痣,看她藏在鏡片背後淺色如湖的瞳孔。他一直在尋找的舊友知音,原來近在咫尺。
他曾經擁有過的,唯一的摯友。
真相以一種畸異的方式展現眼前,徐名晟麻木地站立着,習習林風帶着陽光的燥意,一點點吹幹心髒的水分,像吹幹一枚晾曬在架子上的絲瓜。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
房璃是被噩夢和爆炸的聲音同時驚醒的。
一根箭穿破長空直刺入胸膛,幻痛讓她顫抖了一下,房璃下意識伸手去撐,蓦地落了個空,旋即失重感襲來——
幹。
她木着臉。
忘了自己睡在樹上了。
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如期而至,房璃摔進了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肩腰被兩條堅硬的手臂卡住,巨大的沖擊讓她呲了下牙,人傀垂面,看着她在自己懷裡蜷縮了起來。
“下次,下次不用接。”
她疼的話都說不完整,“直接讓我摔地上就行。”
受力面積大,疼的還輕些。
房璃捂着腰從人傀懷中落到地上,順着爆炸響動發生的方向走過去,隻見狹窄崎岖的林間滿地焦黑狼藉,中心是一堆炭柴,柴上架了口鍋,鍋口被炸的豁開。
鍋前坐了一個人,發絲蜷曲,面龐焦黑,緩緩咳出口帶着顆粒的黑氣。
看上去殊為慘烈。
“我都讓你們勸着點玉師姐,”旁邊目瞪口呆的弟子和身邊的同伴咬耳朵,被房璃一絲不落地聽清,“她隻會打鐵,讓她去給塵卿熬粥,這不是造孽嗎?”
房璃了然。
這就是傳說中的廚房殺手吧。
明玉卻出乎意料地冷靜,她探頭伸出手指攪了攪鍋裡殘餘的不明液體,冷笑一聲,幹脆站了起來。趁着她給自己掐淨身訣的時候,房璃趕緊上前,關切道:“道長,沒出事吧?”
“熬個粥而已,能出什麼事?”明玉微笑以對,雲淡風輕,如果忽略她那一排在黑臉的襯托下格外閃亮的大牙,“你想到辦法了?”
房璃“嗯嗯”點頭。
“先說好,你得知道,并非是我們不想搶神骨,而是這東西本來就看命,沒有那個緣分,連遇都不一定能遇的上。”
“我有辦法。”房璃忽然往旁邊伸手,拉住了徐名晟的衣袖,眼睛也不轉地盯着明玉寡淡的面孔笑道,“靠他。”
徐名晟:“……”
“喂,”房璃扭頭,“你在裡面,對吧?”
從他在樹下伸手去接住她的那一刻,房璃就已經識破。
而且她十分貼心,沒有在這些弟子面前喊出徐名晟的真名。這種被人揣測想法的感覺令人不喜,他扭了扭眉頭,松開道:“是。”
明玉心頭一跳。
這聲音倒是耳熟。
接下去的話明玉就聽不到了,是房璃趴在人傀耳邊說的,她說的飛快,幾乎隻貼了刹那就離開。人傀伫立在原地,朝她投去空白的一瞥。
“我不确定是否有用。”
“不需要你确定。”房璃嗓音甜甜的反嗆,“你隻需要幫我做事就好。”
原本以為他還要再反諷幾句,然而人傀沉默了,經過一段微妙的時間,他方才發出聲音:“好。”
房璃眨了下眼睛。
接下去的時間就是等,雖然不知道房璃是否是說到做到的人,但既然她承諾了,同光宗的人也隻能等待。
小半個時辰後,人傀重新“活”了過來,這一次說出口的聲音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丫頭,找我什麼事?”
周圍沒人認識這個聲音。
但藍玉裡的乞丐卻無比清楚,側眼看着熱衷于給他的頭發編辮子的元神,嗤笑道:“真有你的,徒弟。”
房璃假裝沒聽見藍玉裡的動靜。
旁邊的明玉早已忍不住好奇,“咦”了一聲,“這傀儡做的好生新奇,真像活人一樣,裡頭還能換魂……”
越說,她眼裡的心癢和火熱便愈發按捺不住,還是旁邊的塵素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問道:“這裡面的是誰?”
房璃:“介紹一下,這位是赦比屍,曾位列仙班倒數,鑄錯後請辭仙位被貶下凡,如今已經是位半堕不堕的神祇了。”
“……”
赦比屍:“小丫頭,你當着面這樣編排我,不怕我一怒之下不幫你了?”
“怎麼會,”房璃看過去,笑眯眯,“你既然來找了我,不正說明上次的問題,大人已經有答案了?”
金蟾鎮離别之際,房璃曾經給過這位堕神兩個選擇。
第一,把她賣給狴犴宮,賺取一筆賞金,順便積點聊勝于無的功德。
第二,合作。
柏府時他出手幫忙,在房璃看來,就是答應了後者。
至于他為什麼答應,房璃也沒有過問。畢竟這一個月不止有她在漂泊,路上零零散散來來往往,足夠赦比屍收集到菁國太子的消息,來考慮她的條件。
周圍人還沒從“堕神”兩個字帶來的震驚中緩過來,便聽見人傀發出聲音:“算你運氣好,這秘境之中,我恰好知道一位神的骨頭埋在何處。”
哇!
明玉的眼睛亮了,也不管這些消息的真假,同光宗弟子看向房璃的眼神中已然多了幾分試探性的崇拜,唯有塵素眉頭緊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房璃卻若有所思:“誰的骨頭?”
神識連接的另一頭,在徐名晟漠然的注視下,赦比屍淡淡一笑。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