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浸潤磚瓦,縫隙裡滲透着将歇未歇的寒意。
破漏的屋頂滴着斷續的水珠,延着連線到瓦罐,草席自帶一股經年的黴味兒,普陳盤腿打坐其上,一身氣凝結的散不開。
良久,那股氣倏然散開,普陳睜眼,角落裡昏昏欲睡的赦比屍驚醒,手裡的鎖靈瓶“當”地掉到了地上。
柏如魚殘留的魔靈在瓶中,像一條幼小的旱魚一樣輕輕喘息。
“再來。”
普陳的口氣不容有疑,赦比屍輕出了口氣,彎腰撿起鎖靈瓶,普陳的視線緊緊跟着赦比屍的每一個動作,拔開瓶塞的刹那,他的身體不自覺前傾,而後滞了片刻,緩緩複位。
不用他說,赦比屍也知道是什麼結果。
“你不用在這裡白費功夫了,”他旋即塞回瓶塞,“并玉和你一樣,看不見的。”
……順便略去了自己也觀測不到魔氣的事實。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與其在這裡糾結,不如去做些什麼更加實在,”赦比屍搖晃鎖靈瓶,像搖晃着一壺酒,“現在滿大街都是你的畫像,你打算怎麼辦?”
普陳:“我要找人。”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沉穩地看着赦比屍,一人一神對視片刻,赦比屍往後一仰,卻忘了凳子沒有靠背,差點仰倒。
“我可以幫你,”神言簡意赅,“我的能力就是搜魂,所有尚在人世的魂靈,我都可以感知到。”
“尚在人世”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普陳默然。
原來是搜魂。
那位公主殿下就是看中了這個能力,才不遠萬裡地找到赦比屍幫忙的嗎?
想到喜陽,他走了會腦子,又很快地回過神來,“不過我的忙不會白幫,你打算拿什麼和我交易?”
“交易?”普陳皺了下眉,松開,意味深長,“房璃也是這樣?”
“……她是她,你是你。”赦比屍咳了一聲,聳聳肩,“你現在自身難保,又是通緝犯,幫你就等于冒險,你拿什麼和我換?”
“信任。”
“……”
赦比屍無語的想笑,“你說什麼?”
“如果閣下願意相信我,”普陳的語氣分外平靜,沒有誇大,隻是在陳述,“來日某飛升之時,定會不顧一切,帶閣下重回神域。”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赦比屍愣住,沒有想到他竟然是用自己的飛升作為條件,一時間被噎了個半死,睜着寬而大的雙目,突兀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很空白,而後,他的表情才慢慢回正了過來。
“先說好,”赦比屍道,“我神力了無,搜魂術施展的範圍有限,隻能判斷大緻的方向。”
這就是答應了。
普陳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嗯。”
“所以你要找誰?”
“同光宗宗主,我的師父。”普陳直言不諱,“太史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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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郭撐着那把姑獲鳥的紙傘從街上走來,一縷幽魂般鑽進了月門,四下幽光泠泠,他白着一張臉,看向院中踱步的喻蔔,“大人也是來找徐宮主的?”
喻蔔一悚。
猶疑着回頭,目光切在小郭身上,從頭掃到腳,最後停在了腰間熟悉的墨黑玉令上。
小郭笑了一下,自我介紹:“我是徐宮主新招的手下。”他的聲音很虛,“大人叫我小郭就行。”
新手下?
喻蔔心裡嘀咕,臉上不動如山,腦子裡已經開始反思自己的工作哪裡不到位。小郭看他的表情嚴肅,隻是微微笑着,沒有說話。
氣氛陡然轉向詭異,地下城的絲絲涼氣透入皮膚,喻蔔自言自語。
“宮主為何這個時候突然閉關?”
小郭聽見了,規規矩矩回答:“并非閉關,隻是不好叫人打擾。”
聽上去比他還了解,喻蔔的眼珠斜過去:“你知道宮主在做什麼?”
“該說的,徐宮主自然會告訴你,大人還是别多問了。”
喻蔔又開始踱步。
他飛快地轉向小郭,“既然宮主不願意讓人打擾,你又為何來這?”
小郭指了指房門,“喊我來的,沒理由不來。”
空氣沉默了,喻蔔冥思苦想,這時檐下風鈴一搖,他的表情愣了刹那,頓時反應過來,大步上前輕聲:“宮主?”
“講。”
屋子裡的聲音比往日沙啞了些。
喻蔔的表情喜了一瞬,很快調整狀态,“玄部有消息。”
他等了等,沒等到開門放他進去的信号,也沒等到趕走小郭的信号,遂轉頭看了小郭一眼,小郭站在傘下,微微笑着回看過去。
“原本隻能大緻判斷一個方向,但是由于藍玉的能量突然增強,星盤已經獲取了精準定位,就在……”
房裡的人坐在床榻上,面容白的吓人,仿佛剛從某種重創中蘇醒,那雙眸子沁了涼墨一般,靜靜地聽着門外的屬下述職。
喻蔔緩緩吐出:“——城主府。”
徐名晟的拳頭在衣袖底下握緊。
他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到這個消息一般,良久才擡眸,發出單一的音節:“嗯?”
“拂荒城的城主府,”喻蔔迫不及待,“宮主,咱們可以聯系寒羊,他如今被姓蘇的派去準備接風宴,有進出城主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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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傀沒受什麼傷,頂多隻是衣物有幾處摩擦,房璃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好歹是松了口氣。
多一個幫手,就多一張牌。
人傀機械地跟在房璃身後,除了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在大白天顯得分外悚然以外,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保镖,呆而木,一語不發。
“璃姑娘。”明玉湊過來,“你說的幫我們拿回機關盒的辦法,是什麼?”
房璃給她看了那枚掌大的火月。
表面呈現金屬的粉色,尾部有一根拉線,明玉的掌心立刻虛虛地托上去,眯眼道:“信号彈?”
“差不多。”房璃也沒繞彎子,“這是合歡宗的信号彈。”
明玉看向她,眨了眨眼,“你是想用這個東西吸引合歡宗過來?”
房璃:“你們該找什麼還是去找。”
兩個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多說,明玉頃刻就明白了房璃的用意。明玉摸着下巴,“可是,合歡宗可不好對付,旁的不說,單是那個聖女聞人無憂,修為已經突破了心動期,加上神出鬼沒的魅術,赢面不大。”
還是第一次聽人用“神出鬼沒”來形容魅術,房璃不禁好奇:“很厲害嗎?”
明玉展顔一笑,“要說厲害,也沒那麼厲害;要說不厲害,确實也厲害。”
“……”
“不過,合歡宗有一個弱點,人數少,大多力弱,”明玉悠悠補充,“隻要提前做好準備,未嘗沒有勝算。”
房璃“嗯嗯”點頭,忽然想起,“塵卿在哪?”
塵卿傷得很重。
外内傷齊發,弟子們合力搭了一個臨時的草蓬,她躺在裡面艱難喘息,呼出的氣岩漿般滾燙。
同光宗并不富裕,準備的丹藥也有限,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掐淨身訣也不能完全清理幹淨。
草蓬内,塵卿正在做夢。
踏入仙門的那一天,宗主告訴她:修行即出塵,從今天開始,前塵往事皆不作數。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在同光宗修行的這幾年,她做的夢越來越少,到後來眼睛一閉一睜,腦子裡幹淨平蕩,了無塵埃。
然而就在今天,她又重新染上了這塵埃,做了一個漫長無比的舊夢。
夢中,她還在那個小山村裡放鴨割草,背簍裡的嬰孩沉睡,熾烈的陽光曬的臉蛋發燙。鴨子的聲音融進飛奔的溪水,彙合成龐大的音流,在這嘈雜而又甯靜的聲音中,她度過了前半生——束腳,結婚,彩禮。
她的個頭還沒竄高,就已經急急誕下一枚新的嬰孩,背進了新的背簍,重複着之前的生活,長大的鴨子被送到集市上買賣,拔毛,放血,炖煮,而後新的小鴨開始踏入同一輪的命運。日頭更曬了,腰更彎了。
她仿佛能感覺到身體沉浸在那樣的夢中,仿佛歲月從身上流淌而去,變得疲憊無比。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覺得已經過完一生的時候,塵卿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昏暗的朦胧。
最後的記憶,是伏龍穴暗無天日的空間。
目光漸漸聚焦,看清楚房璃的側臉後,她的視線忽然模糊。
她甚至都忘了問,房璃是怎麼進來這裡的。
房璃正拿着花瓣在人傀的手背上塗鴉呢,就看見塵卿躺着躺着掉下眼淚來。
“做噩夢了?”猜的毫不費力。
塵卿哽咽着點點頭,扯着渾身帶血的傷口,和夢裡的鈍痛比起來相形見绌。
房璃給她打了碗水,有清甜的泉水滋潤,塵卿漸漸緩過神。房璃看她回的差不多了,便直入主題:“塵卿道長,我有一個問題,伏龍穴中的陣,你究竟是如何破的?”
“……不是陣法。”
塵卿緩了緩,重新接通回憶,小聲道,“接待我們的,不是陣法。”
這個答案讓房璃微怔。
她還以為明玉那樣的信誓旦旦,是真的掌握了内情。
原來也不過是打鼓沖,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也是真敢詐啊。
“當時我們兩個宗門商量好,由我和方陌進入伏龍穴,誰拿到就算誰的,”塵卿小口小口地抿着水,“那個洞穴非常狹窄,到後面幾乎成了甬道,必須趴下鑽過去。大家讓我去,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我的體型比較小。”
大概是被徐名晟傳召傳多了,盡管對面是房璃,她的語氣和述職也一般無二。
“借着體型的優勢,我在前半段就超過了方陌,鑽過甬道之後,裡面才是真正的墓穴。”
還真是墓穴!
“那個墓穴很大,”回憶起細節,塵卿面露痛苦之色,“我差點迷路,誤打誤撞觸碰到了很多機關,一不小心,就弄傷了自己。”
房璃:“嗯。”
就塵卿從洞穴中被拖出來的那個狀态,可不像是“一不小心”就能夠解釋的。
說歸說,房璃還是注意到了一個顯要的細節:“所以你和方陌并沒有打起來?”
“……算不上打起來,應該說,算我倒黴——我走在方陌前面,等他抵達的時候,那些隐藏在暗處的機關幾乎全被我提前觸發了,我就算想跟他打,也是有心無力。”塵卿苦笑,“普璃姑娘,我是不是很沒用?”
房璃誇張地扭了下眉:“你可是拿到了機關盒,做到旁人都做不到的事,怎麼能說沒用呢?”
不想塵卿的臉更苦了:“那是我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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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到墓穴地磚的第一塊凹陷的地磚時,塵卿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也完全不會預見,她接下來會遇到多麼慘烈的事情。
說句實在話,對于自己被推出來進入伏龍穴,塵卿也感到些許茫然。她在宗門裡也就是中規中矩地練着劍,沒有獨樹一幟的技能,也沒有突出的天賦和實力。
但明玉師姐把手搭在她肩上,語氣下的堪稱命令,不容置疑:
“讓塵卿去。”
塵卿茫然,咦。
為什麼?
她能夠理解明玉師姐的迫切的心情,對于一個器迷來說,充滿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上古機關盒是多麼大的誘惑不言而喻。
明玉算不上天縱奇才,但有根骨,加上修行多年,境界比起師弟師妹自然要高出些。抛開明玉不說,年輕一輩的弟子裡也不乏比塵卿修為高的,比如塵素;或是經驗豐富的,比如塵凡。
所以在聽到明玉那句話後,塵卿好一會兒沒說話,飛速思考,腦漿都快燒幹了。
另一邊,和同光宗撞上屬實在青山門的計劃之外。
實話說如非維持宗門體面和素養的必要,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和這群窮酸有商有量地争搶東西。最後是方陌站了出來。一是因為他想站出來;二是因為作為青山門年輕一輩的驕子,他有資格站出來。
隻不過令他萬萬沒有想到,對面派出來的居然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唯諾的女孩。
她很瘦,骨感極輕,道袍穿在身上顯得寬大異常。
方陌還沒來得及發表一番嘲諷,就見對方一語未發,像是沒看見他,白着臉鑽進了伏龍穴。
于是張開的嘴一停,緩緩閉上。
就讓她先走一步又如何?
洞穴很窄,初極狹,越往裡越狹,塵卿運足了氣往前飛快地走,方陌則是不緊不慢,看不出一絲着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