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湘玉寬宏,聽說赦比屍是那日協助房璃普陳除魔的人,便令下人開門迎客。
飲過一輪茶後,他借口檢查殘留魔物風險,開始在府中亂逛。
這地方也太大了。
赦比屍隻聽說柏墨臨走魂走到了池塘,卻不知那片池塘在哪,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半天,最後還是随身跟着的小厮忍不住了,他看着粗眉寬目的赦比屍咕咕哝哝,嘴角輕抖道:
“道長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啊,哦。”赦比屍撫着下巴,有樣做樣,“有一個罐子,好像找不到了。”
“可是落在府邸裡了?”小厮接話,“道長回想一下,那天經過什麼地方。”
“嘶。”
赦比屍作苦思狀,“我記得有一個池塘……”
“那大抵是不在府上了,”小厮規規矩矩,“府中沒有池塘。”
赦比屍:“……”
“誰說沒有?”
一道嗓音揚起,假山背後走出一個人。
不知是不是即将成親的緣故,齊長鶴近來的穿搭低調不少,放棄了他那身灑金楓紅的緞袍,這幾日,不是素衣就是青衫。
他今日身着一件竹葉暗紋的素白袖衫,款款往這邊走來,步态翩翩潇灑,倒真有幾分不同于以往的詩書氣度。
隻不過赦比屍這幾天混迹城中聽說了他的一些風流事迹,看到這情形,滿腦子隻剩四個字。
人模狗樣。
齊長鶴揮退小厮,背手領着赦比屍往前走。
“這府中的确有一口池塘,先前溺死過人,湘玉夫人便命人将池塘填了。”
他悠悠停步,扭頭垂眸看向矮常人一大截的赦比屍,似是散漫問道,“道長尋那口池塘做什麼?”
盡管對方有身高上的優勢,被如此凝視,赦比屍仍舊不慌不忙,淡淡地笑了一下,反問道:“公子呢,找我又有什麼事?”
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出手相助。
赦比屍幽幽看他,齊長鶴轉過臉,沉眸盯着面前一片郁郁蔥蔥的雜草,出聲回答,“你要找的地方在這。”
這裡就是淹死柏如魚的池塘。
由于柏墨臨身中邪魔,關于柏氏二女的故事,赦比屍進城這幾日也有所風聞。他也不繞彎子,徑直問道,“齊公子知道多少?”
卻不想這人苦笑一聲,“我能知道多少?”
“氏族女子從小深居閨閣,縱然傳聞各異,畢竟也是人家家裡事,如何能叫我知道,”他深深地看着面前這片土地,“我不是講故事的人,道長。”
“我是尋找真相的人。”
明明還是那年輕的嗓音,此時此刻,卻像是墜了千斤砂石,平白生出沉重來。
繞過齊長鶴的時候,赦比屍忽然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顧這位花容月貌的公子吓一大跳,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赦比屍定睛看着面前這片萋萋土地,一動未動。
這地方有死人晦氣,加上二小姐身中邪魔,府内下人都是繞道走。縱使不得不路過,看見那異常繁茂碧綠的閑花埜草,也渾身起雞皮疙瘩。
此時此刻,這些花草無風自動,靜谧的摩挲聲中,齊長鶴的眼神變了。
“這是什麼?”
“溯魂,”赦比屍言簡意赅,“生前若是留下過強烈的情感痕迹,便可通過此術,造情為景,重現曾經。”
重現曾經。
這種術法簡直聞所未聞,齊長鶴震撼數息,幾度神色變幻,看向赦比屍的腦後。
身體裡的靈台鍛造的靈力源源不斷的輸送出去,一股深深的無力自經脈深處蔓延。
這人到底是誰?
片刻後,雜草間隐隐浮現出水的幻影,隻不過影影綽綽,時晃時淡,看不太真切。
“你的靈力等級太低,隻能做到這種地步。”
齊長鶴:“……”
通天域多有氏族貴人看重後代修仙送入名門苦修,但也不乏像齊長鶴這樣的,散遊于世間,尋己之道。
他有點修為,但不多,赦比屍這一抽,經脈就如同鐵烙般疼痛,隻是他顧不上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
蟬嘶作景,日頭灑下開水一樣的光線,在大地上升出透明抖動的蒸汽。
柏府的花苑裡,藤蘿蔓延,竹枝花榭,一片鏡子似的綠水塘,旁邊一上一下站着兩個稚氣未脫的少女,梳着相似的雙環髻,就連容貌也有幾分肖似。隻不過身上的裙子一個水粉,一個鵝黃,色彩鮮明的像手工花。
此時此刻,兩人端坐在亭榭中,各自手執一方繡架,穿針引線,翻飛于絲帕之間,生動而寂然。
“你繡錯了。”穿着粉裙子的柏如魚擡了一眼,伸出手指,對着柏墨臨絲帕上的青綠葉片,“此處要用魚骨繡,針法交叉,瞧,你方向反了。”
“……”
柏墨臨擱下繡架,平靜回望。
“我看見了,原本就要改的,你多嘴什麼?”
旁觀的赦比屍和齊長鶴不禁有些汗顔。
柏二小姐一向以溫和面目示人,這語氣,比預想中的還要淩厲許多。
面對這個同父異母的親姐姐,她似乎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柏如魚冷哼一聲。
“好好,下次我一定不多嘴,就看着你被繡娘狀告到大姨娘那去,再罰你抄一個晚上的佛經。”
柏墨臨被刺激到了,兩根指頭捏着針,指甲掐進肉裡,隐隐泛白:“母親讓我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難道像你一樣沒人管,這也叫好嗎?”
“人非規矩,若無束縛,豈不是像那園子裡的雜草一樣,無拘無束,令人生厭。”
“母親管我,是想教育我,不做那不懂約束自己的庸碌之輩,我将來要做的,要承擔的事情,比旁人多得多……”
柏如魚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一番話來。
銀針猛地刹在半空,而後緩緩落下,穿過絲帕。
“胡說。”
柏墨臨一下擡眼:“你——”
“娘親沒有不管我,”她停針,盯着她,“不是隻有禁锢和束縛才叫管,她不會查我的刺繡作業,卻願意帶我出門踏青,教我算數念書;她不會罰我抄經,隻教我讀禮義廉恥,讓我知曉這世間還有萬水千山。”
“而且,”柏如魚嘟囔,“什麼叫承擔的事情?空落落一身來,空落落一身走,這中間,是誰規定,平白要多出些包袱來?”
“……”
她的話比手中的繡花針還要紮人,心髒仿佛漏了風,柏墨臨低眉看着地面,不願意承認胸膛中熾烈燃燒着的紫黑色的濃稠情感,隻是鞋中的足緊緊的攢起,眼神慢慢發直。
不遠處,齊長鶴看的手指一蜷。
為什麼會這樣?
記憶中的柏墨臨,是學堂裡的昆山片玉,桂林一枝。
溫如清月,皎皎高挂在空中,沒有人能夠伸手彎折她的驕傲。
而不是像這樣,長滿了平凡的棱角,和沉甸甸的風塵。
這是他沒有見過的,柏墨臨的真實一面。
是他不曾看見的柏墨臨的鐐铐,和内心角落的焦土。
……卻不知為何。
遲來的鈍痛像把鋸刀,一下又一下,令齊長鶴心碎不止。
柏如魚輕輕放下繡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