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被這個結論震懾到,久久不能出聲。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這句話裡的信息量:“你怎麼就确定,現在那個城主有問題?”
“你以為換掉一整座城的破金铎這麼容易,”房璃倒步走,一點一點摸到了門框,站在門檻上,望向正中央發光的巨型沙盤,上面的霓光一閃一晃,宛若绮麗夢境。
“沒有城主默許,那種詭異的經壇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她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沙盤,關門挂鎖,匆匆離開。
鞋子在青石地面上踏出細微的回響。
某種預感在背後追着她,房璃一邊走一邊調整呼吸,直到在踏進書肆大門的那刻,預感像落地打碎的雞蛋,迸裂一地。
有那麼一瞬間,房璃的視線晃了一下。
雀藍的料子如同翻湧的綢海,層層疊疊透出暗金色的紋路,布料垂感極好,勾勒出高大而清隽的身形。他一隻手捏着撲騰的發光信鳥,沉沉的瞳孔如同顔色最深的礦石,居高臨下,含着涼而薄的光。
拂荒城裡她見到的徐名晟,無不是素衣長衫,像個出世的病弱書生。
此時此刻看見這身衣裳,“狴犴宮”三個大字的身份象征猶如一柄巨錘,砸的房璃茫霧頓消,前所未有的清醒。
咕咚。
她莫名其妙咽了下口水,瞥向徐名晟手裡垂死掙紮的信鳥,背後麻麻一片。
“姑娘好興緻,”房璃第一次發現徐名晟的睫毛如此長,漆黑密實的羽睫耷下,遮住複雜的眸光,“自身難保了,還想着與嫌犯私通。”
俏眉一跳。
不對。
普陳雖然死闆,卻不會蠢到這種地步,多半是這人用來測試自己的話柄。想清楚這一點,房璃開口道:“聽不懂。”
徐名晟:“……”
“倒是名晟君的手段才叫我佩服,如此規模的地下城池,普天之下,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吧?”
已經是明着試探。
徐名晟捏碎靈力幻化的信鳥,負手走進内院,房璃知趣地跟上去,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合作嘛,大家相互之間坦誠一點,你瞞我瞞的,這解決問題的效率不就降下去了?……”
“說得好。”
房璃把嘴一刹。
徐名晟回頭,沉沉地看着她,“既然如此,姑娘不妨好好想想,你有什麼瞞着我的事情?”
“……”
兩人的距離約莫有半臂,借着綢緞般的明珠光,徐名晟清晰地看見房璃臉上細小的絨毛,還有她心虛眨眼時,眼皮上一閃而過的小痣。
這人的打量從不遮掩,像一把能射穿人的光束,從頭到尾的掃量,房璃故作忸怩,最後一咬牙,妥協似的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故意的。”
徐名晟:?
為了讓自己有充足的逃跑空間,房璃後退一步,對上他死盯的眼睛,承認道:
“金蟾鎮,還有魇水池,把你推下去,都是我故意的。”
徐名晟:“……”
他唇角一抽,皮笑肉不笑,一字一句道,“原來還有‘不是故意的’這種可能?”
乞丐在藍玉裡拍大腿,房璃覺得太吵,屏蔽掉了元神的連接。
“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答。”徐名晟緩慢地上前一步,這一回房璃的身後沒有池塘,裝不了可憐,于是隻能擡起臉,用一雙無辜的眼睛去看他。
可惜眼尾太翹,于是那份無辜落在他人眼裡,也變成了充滿痕迹的狡黠。
“大人饒命,有話好好說,别動手就成,”房璃乖覺地舉起手,“我肉體凡胎,承受不住……”
“住”還沒說完,就聽見“啪”的一聲,房璃手腕一涼,她蓦地扭頭,視線裡平白多出一個鐵環。
嚴絲合縫地扣着,帶着金屬腥味的冰冷滲進到皮膚,過電般竄過脈管,令房璃下意識打了個顫。
無論是形狀,還是顔色,這個鐵環都質樸的過分,看上去像鐵匠鋪裡廉價販售的邊角料。
奈何這東西,她太熟了。
熟到在眼睛接觸到之前,她就憑借觸感認出了這個鐵環。
“水虎镯。”
銀蟬細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一把精緻的勺子,攪動着湯粥般的記憶,“這是玄部審訊用的東西。”
“……”
玄部稱旗發明的玩意,能夠感應人體的炁行狀态,從而判斷被審訊者說出來的是否是謊言。
一個人撒謊,可以控制表情,呼吸,眨眼的頻率,甚至可以欺騙自己,從而控制心跳。
但控制構成整個人體的精微之氣,幾乎沒有人可以做到。
手環内部是特制的長釘,每說一句謊,釘子就會往皮膚裡釘入一分。這是滴水穿石的折磨,謊言說得足夠多,長釘閉攏,這隻手也就斷了。
房璃記得很清楚,這是刑具。
徐名晟竟然在她身上動用了五葬天的刑具!她牙關一緊,使出畢生演技,露出一個微微驚慌又茫然的表情:“……大人?”
心裡想的是:有必要?!
“這是水虎镯,能夠分辨人體的炁行走向,如果你想撒謊,”徐名晟輕飄飄,“可以試試它的威力。”
房璃:“……”
根本一點都不想試。
“普陳是你什麼人?”
“義兄。”
“赦比屍為什麼要幫你?”
“這是他自己的決定。”
“出秘境以後,見過普陳嗎?”
“見過。”沒有任何猶豫,晚一秒都是對自己這隻手的不尊重。
“在哪見的?”
“山上。”
徐名晟眼眸一暗,房璃立刻補充,“真在山上,這裡我又不熟,隻知道那是一座山。”
無懈可擊。
“同光宗的案子是否與你有關?”
“我不是兇手。”
徐名晟沒有給她打太極的機會,頓字重複道:“同光宗的案子是否與你有關?”
他刻意将節奏推得很快,就是在等眼前的女人露出破綻。但房璃的設防卻比想象的還要堅固,從她的臉上看不出思考的痕迹,每個字既堅定又快速:“道長明鑒,我隻是一個外人,這案子我沒有半分知情,道長與其有這分閑心來拷問我,不如讓手下快些搜山抓住嫌犯,才是正當事。”
“……”
嫌犯。
最大的嫌犯,不就站在面前?
但他隻是看着房璃理直氣壯振振有詞,抿唇不語。
“你……”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撞,問話的聲音忽然變得有點啞,“叫什麼名字?”
?
“……”
房璃似有所悟,眼中滑過一絲了然。
“原來如此。”
她笑了,後退一步,臉微微擡起,稍稍歪着頭,“說了半天,道長還是懷疑我身份造假。”
徐名晟隻看着她,等待着回答。
下一秒,房璃幹脆利落地卸下水虎镯,丢到徐名晟的腳邊。
“何必用這種彎彎繞繞的法子。”她似笑非笑,“直接将我抓起來審,不是更加快捷?”
徐名晟沒有否定:“待拂荒城事情結束後,我會親手将你捉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