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看道長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兩人相對而立,嗚嗚的風聲宛如哽咽,誰也看不清對方的眼神,隻感受到某種冰冷的實質,在他們之間一寸又一寸的蔓延生長。
等那人走遠了,房璃仍舊站在原地,緩緩擡起手抹開衣袖,目光從地上的水虎镯到瘦腕上黢黑滲血的一圈痕迹,一語不發。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所說,哪一句是謊言。
銀蟬蠢蠢欲動,房璃目光不動,聲音卻準确無誤:“閉嘴。”
語氣發寒,滴水成冰,銀蟬仿佛被隔空扇了一巴掌,蔫蔫地垂下腦袋。
必須走了。
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書肆給她留了一間客房,房璃腦袋剛沾上床闆就昏睡了過去,渾身的骨頭散了下來,連手腕上的傷口都來不及處理。
稀薄的血液浸濕床單。
半夢半醒間,門闆上乍響起隐晦卻激烈的動靜。
笃笃笃。
門開了,赦比屍仰頭,看見發絲淩亂滿眼朦胧的房璃,眼神往下,落在了一看就沒處理過的、結着一層黑紅血痂的皓腕。
手背上全是幹涸的血迹,搭配房璃滿臉的平靜,看着相當瘆人。
“……”
赦比屍:“這時候不怕死了?”
房璃自動忽略他的語氣,低頭看着這個矮老頭青白的發圈。
“什麼事?”
大約是因着金蟾鎮那番際遇,喜陽一行人被準允自由出入地下城。但房璃不認為這算是什麼好心。
因為進入此地等同于在徐名晟的眼皮底下行動,他們進來,恰恰有利于狴犴宮的監視篩查。
所以瞧,并玉不就跑了麼?
“柏墨臨逃了。”
房璃人醒了腦子沒醒,好像聽不懂話似的,遲疑着道:“啊?”
赦比屍兩條粗眉耷着,透露出某種濃重的疲倦。
“柏墨臨逃婚了。”
-
成親前一日逃婚這種事情,多半發生在話本子裡的包辦婚姻。
多半是主角心有所屬,如此,她們方才有了逃婚的理由。
黃昏,霞光萬丈,天空摔出了一塊巨大的淤青,紅紅紫紫,仿佛伸手一劃,濃稠的血色便會從開口流出。
山野上多了許多星星點點的火把與明珠,房璃從崎岖的雜草中滑下山時,高亢與悠長的呼喚在火光之間錯落,沸反盈天。
“二小姐——”“柏姑娘!二姑娘!”“柏墨臨——”“……”
漫山遍野,有如銀河倒映。
房璃看得有些呆了。
轉頭對赦比屍:“城郊原來有這麼多人?”
赦比屍神色倦怠,“我也是才聽說,柏小姐這幾年赈貧濟乏,扶危救困,做了不少好事,鄉裡鄉親都惦記着她的好,聽說她走失了,這才自發來尋人。”
忽然想起那對失孤的菜農夫婦——以往這樣的案子,多半會引發階級仇恨,但柏墨臨的案子雖然鬧得沸沸揚揚,但自始至終,似乎都沒有煽動起劇烈的民憤。如今看來,不外乎是這位柏二小姐良善的形象深入人心。
房璃察覺赦比屍先前對她說的是“逃婚”,但現在,他卻又說“走失”。
“她走之前給柏夫人留了一封信,信上講明自己是逃婚。不過拂荒城如今不太平,是意外還是她自己的行動,在找到人之前都沒有定論。況且逃婚這話頭。”
赦比屍道,“太八卦了,影響畢竟不好,對柏墨臨有損無益,用走失這樣的理由,才更容易号召人去找她。”
他們站在高處眺望平野,晚風掀起風帳,大地隆隆作響。
主城門口,花湘玉難得容色冷峻。
柏氏的家丁府兵幾乎傾巢出動,堆積在了主城的審查口前,花湘玉站在狴犴宮的兵隊旁邊,小道士朝她露出一個笑。
“特殊時期,還請夫人諒解。”
“諒解。”
她忽然出聲,柔潤的眼尾一掃,鋒利而冰冷的眸光切在小道士身上,“這位小道長,莫非是懷疑我與賊人私通?”
小道士連忙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花湘玉以平淡的語氣道:“貴宮以降魔名義入城多日,卻毫無進展,放任賊人魔物流竄。”
一字一句,沒有刻意的恐吓,那種壓迫感卻切切實實,令小道士頭皮發麻。
“如今一個大活人沒響沒動地在城裡消失,皆因諸位失職,柏墨臨是我唯一的女兒,她若是出事,我定要燒了柏氏族印,告上神域,拜觐大帝!”
黃昏光影浮動,白日沉向黑夜,這位氏族主人渾身充斥着獨屬于上位者斷腕的決絕氣場,明明身量是這樣嬌小,此時此刻,沒有人敢質疑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小道士一激靈,額角已經滲出冷汗。
立馬轉身喝道:“聽見沒?說的就是你們!動作還不快些?”
城門口,尋找的人連接成了一條綿延的星火漿河,源源不斷注入到郊野之中。房璃的叆叇上倒映着這一幅圖景,耳邊是赦比屍在絮絮叨叨,講述回溯境裡的故事。
墨臨。如魚。池塘。
“……你去哪?”
他看着房璃轉身。
“回去,明天還要見城主,大事,熬不得夜。”
赦比屍無語,“你不管柏墨臨了?”
舊青色的衣裳溶在夜裡,頓了一下,她沒回頭,而是揮了揮手,蒼白勻長的手上鋪滿幹涸血皮。
“自身難保,不做泥菩薩。”
*
這一覺格外的短。
房璃睜眼時,神思清醒的好像沒睡着過。
今天要見城主,她早早地爬起,獨自登上升降台,借着冰冷的晨曦走到最近的溪水旁洗漱。涼了一整夜的流水凍的臉頰絲絲泛紅,房璃蹲在溪水旁揉了揉臉,掏出随身攜帶的軟泥,一點一點往臉上捏。
“我早就想問了。”
乞丐的聲音透過元神傳遞:“你這是什麼法寶?”
房璃“哼”一聲,輕輕晃頭,“沒見過吧。”
乞丐隐忍:“嗯。”
“不告訴你。”
乞丐:“……”
幸好他已經死了,沒有命可以短,房璃逗弄起來毫無壓力。她心情頗好地站起來,等在路邊,直到同光宗的隊伍零零碎碎從山上下來,她趁勢混進去,一同進了城。
柏墨臨失蹤的動靜很大,一路上的閑言碎語,房璃就已經聽完了昨夜的情況。
找了整整一夜,沒有找到人。
仿佛憑空蒸發了一樣,除了那封信,連哪怕一點點的痕迹都沒有留下。
與此同時在城裡如燎原之火蔓延開的,也是她留下的那封信。這個時候所有人終于知道,柏家二姑娘不是走失,而是逃婚。
房璃采撷着街邊零碎雜亂的信息,在大腦中緩慢處理,等回神時,已經站到到了一扇闊氣的府邸門前。
金漆紅柱,怒目石獅,房璃順眼打量着,感覺到隊伍停下,她也跟着停步,然後就聽到了一個薄玉落雪般的聲音:
“諸位,别來無恙。”
金未然依舊禮貌,輕輕彎着眼睛,翩翩公子風清霁月,但明玉并不吃這一套,含了下首,算是回應。
同光宗特意踩早點,一路上哈欠連天,就是為了不與青山門撞上。不想事與願違,怕什麼來什麼。
——所以問題來了。
門,就那麼大。
誰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