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字輕飄飄地從他的唇齒間溢出,猶如水滴入油鍋。
宮主。
——狴犴宮宮主!
這個名字一出,所有人噤聲,心中駭浪滔天。
誰還敢有疑問?
誰能有疑問?
巍然不動的雲一此刻稍稍偏頭,烏鴉凝固的視線落在徐名晟單薄的身影上。
能直接和宮主對話,這個病秧子的職位究竟到了什麼高度?
房璃猝然屏息。
她支起耳朵,高度專注,一字不落的,将徐名晟的聲音嚼碎。
“徐愛卿講了這麼些故事,究竟是想要說什麼?”
房璃在下面聽的直皺眉。
這城主,一會兒愛卿,一會兒大人的,颠來倒去,好生古怪。
言至此,徐名晟終于道:“在下自無涯谷而來,路過小鎮金蟾鎮,結識一位能人,據他所說,神骨中蘊含着獨特的神力,唯有真正的神祇方能啟用,故而。”
“鬥膽向城主舉薦一位仙人,他對神骨頗有心得,可助城主将神骨利益最大化,方不辱沒衆修士的心血。”
看他說的一套一套的,房璃有了些預感。在城主的同意下,下方走上來一位老者,粗眉大眼,個頭形似侏儒——
徐名晟道:“這位是曾任職神域渡靈人,赦比屍。”
曾,就是堕神的意思。
耳旁掀起踏入會場以來最大的漣漪,像是一把豆子沒兜住摔在了地上。恍惚間,藍玉中的乞丐冷聲開口:
“堕神原本就是神域的罪人,世人大多鄙之懼之,隻有極少部分,要麼有特殊需求,要麼三觀奇葩的,才會和這種人物走近。”
三觀奇葩的房璃想了想自己應該算不上特殊需求,于是“哦。”了一聲。
被攻擊了。
她悄然觀察,果然如乞丐所言,筵席上的神情組成了驚恐與猶疑的海洋。
赦比屍似乎習慣了這樣的氛圍,面不改色;而羅傘裡的人影在聽到“神域”之後頓了一下,随後微不可聞地顫抖起來。
“此話當真?”
說完,他又意識到不妥,抖得更厲害了,“自然,徐大人沒必要騙我。”
衆目睽睽之下,拂荒城城主壓抑不住語氣中的狂喜,對着台下招了好幾下的手:“快,快,快請這位赦比屍大人過來,幫我看看。”
連答應喜陽的話都是暫時丢到一旁去了。
在經過喜陽身邊時,赦比屍輕輕叩了叩她的小臂。
一句話都沒說。
但她明白了。
-
“你和你家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閑着也是閑着,普陳望天開口,“那嗜睡症的來由,不簡單吧?”
“……”
“之前還在山上的時候,我接過一個委托,那是一個商戶,兒子身體康健,卻時常昏睡不醒,商戶擔憂是邪魔作祟,便往同光宗投了委托帖。”
“我去到那裡的時候,查了半天,發現并非什麼邪魔。”
“你想說什麼?”
“委托人的家境殷實,故而,對自己的孩子要求極為嚴苛,我在那裡待了三日,每日聽得最多的,便是叱罵與苛責。”
“我是想說,”普陳張了張嘴,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睜開,似有怅然,“這世上有許多病,不是頭疼腦熱就能解釋的。要解釋這些病,比治病還要難。”
“所以呢?”
并玉打斷,那雙終日無情的雙眸閃着寒光,“你不必套我的話。”
“有些病解釋不清,那就沒必要解釋了,”他望着峽谷的方向,“殿下想做的事,我隻需要全力幫她。”
眼看着一場刺殺被扼殺在搖籃裡,徐名晟始終平靜,容色沒有分毫改變。
赦比屍走上前。
在他面前,是兩個形制各異的盒子。
此刻再面對自己曾經的骨頭,那種每一寸毛孔被撕開的疼痛透過久遠的記憶厚鐵,傳遞着滾燙的溫度。
說句實話,房璃他們能拿到骨頭,赦比屍是有一點點意外的。
除了意外,就是說不上的複雜心情。
不是所有被抽去神骨的罪神都能活下來。
而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赦比屍用顫抖的手打開盒子,看見裡面碎成片渣的白色物體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仙長?”
“城主見諒,”赦比屍平靜擡首,“這神骨失了形體,做武器是再不能了,但骨髓中的神力精華尚且保留,若城主信任,我可将其煉成一枚百生丸,上可增益修為,下可治百病延年益壽。”
城主大喜:“好,好!”
因為堕神出現而緊張的氛圍稍稍和緩。
不多時,一盤又一盤的杯酒端到兩個宗門前,房璃伸手拿起一杯,就聽筵席間響起:
“實不相瞞,今日這宴,也是城主專門為雲一大師接風洗塵而設,前幾日經壇論講,實在叫我等感動非常。我敬大師一杯!”
房璃看向慷慨激昂的蘇明道,他的臉上泛着一層異常的紅暈,說着說着,激動地從座位上走出來,直直站到雲一面前,以極其恭順的姿勢敬酒。
後者也不好推辭,站起來擡了擡酒杯,禮節性的回了一下。
就在這時。
蘇明道臉色突變,忽然丢掉酒杯撲上去,雲一反應極快,十根骨長的手指扣住桌闆一掀!
卻不想,蘇明道的目的不在雲一。
他撲上去抓住了即将騰翅的烏鴉,抱在懷裡,拿出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
周圍人早看傻了。
房璃顯然也沒料到這一出,她下意識去看徐名晟的表情,那人側着臉,精緻如山的鼻梁懸在薄唇上,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
隻在合适的時候,他的眼眸閃出幾分凝重。
“……大膽!蘇明道!”
城主後知後覺,虛弱的聲音撕扯出漏風的狠厲:“你要造反!”
和赦比屍這種業務失誤不一樣,雲一是實實在在違逆了天條,被抽去神骨時,還廢掉了她的視,聽,聲三感。
烏鴉代替了這三感。如果有人想對她下手,那麼第一件事,就是奪走她眼睛,聽力,聲音。
雲一沉默地坐在席間,任由殺完烏鴉的蘇明道挾持自己,匕首橫在頸間,壓出一道血線。
徐名晟厲喝:“蘇監長!”
他立刻大步上前,被蘇明道一個聲音吼停:
“站住!再動我就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