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異口同聲:“我就是要救人!”
普陳:“……”
“我問你,”房璃上前一步,盯着并玉冷漠的黑瞳,“你怎麼确定,城主現在在正門?”
“……”
“整個城主府都被圍了,後牆,還有地牢後面的狗洞,這些地方的火把是最多的,”并玉逐字逐句,“大門的火光最弱,這些都是很明顯的障眼法,就是想誘我們去正門。”
“我要去正門,自有我的計劃,”房璃幹脆利落地轉身,“你要是不相信我,何必跟着我來。”
普陳追上去,經過并玉身邊時壓低聲音:“她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并玉面色發寒,還是追了上去。
越是靠近出口,那種帶着鐵器腥味的壓抑感就越明顯,火把的噼啪聲連成一片。房璃停步,仿佛是感知到了他們的靠近,門外,“城主”的破鑼嗓蒼啞響起:
“大膽賊人!竟敢夜闖城主府,偷我寶物,砸我房屋!若不是府中下人拼死反抗,怕是要殺進卧房,直取本城主的項上人頭了!”
是構陷,并玉一瞬間想到方才見到的院落裡那些滿地狼藉,還有後院倒地不起的少年們,臉色愈發深沉。
看向房璃,她卻冷靜如常,摘下叆叇藏在手心,快速褪去夜行衣,露出裡面原本的衣物。
房璃拽住并玉的衣袖,低聲道:
“一會兒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聲音要大。”
城主府朝街,大門外炬火熊熊,附近的居民都被動靜吸引了出來,議論聲如波泛濤。華蓋紗幔遮住了城主的椅子,火光照映中,隻能看見裡面清瘦過分的影子用力咳嗽,而後擡手,嗓音冷酷:“天道在上,敢如此犯我拂荒城者,必定是邪魔派過來的惡徒!今日,朕就為民……”
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内響起的聲音打斷:
“血口噴人!分明是你綁人濫用私刑在先,我們是來救人的,卻被你倒打一耙!”
羅帳之下,假城主的神色一變。
他的聲音更加凄厲:“胡說八道!”
“口出诳語禍亂民意,你好毒的心思!動手,放火!這府邸我也不要了,切莫讓這小人跑了,動手!”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一言一行都将被無限放大。
這兩日的流言不斷發酵,如今親眼看見了城主的失态,原先隻有四五分信的,如今也信了七八分。海潮般的議論鑽進羅帳内,假城主目眦欲裂,用力拍着扶手:“動手!動手!”
呼呼,一根火把丢到了門前。
“好啊,你說你是城主,可一城之主,又怎會做出關押虐待良家女子,這等龌龊行徑!”
話音未落寒光閃現,轟然一聲巨響,磅礴的劍氣劈開大門,塵渣飛濺!
驚呼聲蹈海般蕩開去。
黑暗中走出四個人影。
旁邊兩個殊為高大的手握長劍,劍眉星目,鴻鶱鳳立。中間兩個女子渾身血污,互相攙扶,一瘸一拐走了出來。
華蓋之中,城主用力一抖,幾乎将眼珠掉了出來!
怎麼會?
柏墨臨對外的說法都是逃婚,他們怎麼會知道柏墨臨在這?
沒等并玉開口把房璃安排的台詞說完,人群中就已經有人認出了柏墨臨,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柏家的二小姐嗎!”
“不是說她逃婚了?”“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麼重的傷!”“嗐呀什麼逃婚不逃婚,都是人言流傳,那湘玉夫人最開始說的,不就是失蹤嗎!”
……
房璃發型淩亂,身上的衣裙破破爛爛,幾道傷口沾着新鮮的血迹,還在不住地往外滲血,勉力支撐着半昏不昏的柏墨臨,神色虛弱且凄怆,疾言遽色:“劫掠女子,施以虐刑,城主大人口口聲聲說我們搶劫,大可上報巡按監喊人驗身,看看是錢多,還是傷多!”
發現受傷的柏墨臨時,房璃的第一個想法,是震驚。
第二個念頭,是竊喜。
城主府内這些白粉少年是意料之外的情況,鬧出了太大的動靜,他們隻有三個人加一個傷患,不可能毫無波瀾的全身而退。
而且看府兵的動靜,還有那些明顯是構陷的砸屋搶劫,假城主顯然也是下定決心,不讓這動靜善終。
所以不如将計就計。
羅帳中的人一口牙都快咬碎!
“蠢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我早跟你說過,事情鬧大了對我們都沒好處,你卻滿腦子想着扭轉輿論一網打盡,大人的計劃都被你給毀了。蠢貨!”
這一邊,房璃還在持續輸出:“城主大人放火燒府,無非是發現無可挽回,想要燒毀證據!衆位父老鄉親都看見了,柏二小姐大病初愈,與我皆是無辜受害者,再怎麼樣,城主着急放火,難道沒有一點别的心思嗎?”
字字珠玑,句句斥心,城主勃然大怒,正要從椅子上站起。
站到一半,又緩緩坐下。
他靠着座椅,已然換了一副嗓音,沉聲歎道:“我一心為這座城,最後倒真是我的不對了。”
房璃眉尖微挑。
“你與柏二感情甚笃,想要救她,我也理解,”他倦怠地揮揮手,“罷了,你帶她走吧,這邪魔之事,我也管累了。”
三言兩語,似有内情,引人遐想。
心電急轉間,房璃瞥見旁人投射在柏墨臨身上古怪的視線,豁然明白的假城主的用意。
柏墨臨中魔害人之事滿城皆知,雖然殺人并非她本意,但畢竟手上沾了血。
城内風聲鶴唳,越來越多的人察覺異常,實際上誰也不清楚,柏二小姐已經變回了正常人。
假城主如果要合理化關押柏墨臨的事情,勢必要往這個方向引導,而且站在房璃的角度她還不能解釋,越抹越黑,隻能咬死城主不走程序逮人用私刑和放火燒府舉動異常這兩點。
雙方都有不可說的理由,都要打着包裝過的啞謎,角力争取。
房璃心中隻有一個疑團。
明明這個假城主剛開始還表現的跟沒有腦子一樣,要是他方才沖動将房璃一幹人抓起來,輿論就徹底倒向他們這邊了。
她清楚地看見,羅帳中的身影分明有一個站起來的動作,卻仿佛被什麼力量突然壓制住,再開口,就像變了一個人。
人的容貌可以僞裝,但是語氣,語速,語言習慣,是極難改變的。
赦比屍說,城主的軀體裡有兩副靈魂。
方才的第二副,卻讓房璃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這樣無恥的嘴臉,她在哪裡見過似的。
雙方正僵持之際,一列隊伍從天而降,轟隆隆穿過人流。
燏光舔過光亮的雀藍綢緞,人未至先聞聲:“大晚上的,這麼熱鬧。”
房璃眼睫一抖,側目,正不巧,對上了那人意味深長的視線。
“狴犴宮駐守拂荒城,原本就是為守一城安甯而來,如今不僅安甯沒有守到,還驚擾了城主,實在是本使者的失職。”
徐名晟收回視線,長身玉立,語氣頗為沉痛,“不過好在,沒有來晚。”
他颔首,喻蔔心領神會,厲聲道:“把人給我抓起來!”
狴犴宮的修士蜂擁而上,直奔門口的房璃一行人而去。滿街寂然中,并玉的劍剛剛出鞘,就看見修士們卡住一臉懵的普陳,飛快地将他帶到了徐名晟的面前。
房璃:“……”
并玉:“……”
并玉面無表情收回了劍。
局勢一下産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走向,喻蔔幹淨利落将普陳的劍連劍帶鞘沒收了,一隻手放在他的臉前,沖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歘!
零散的假面連着膠水,從普陳的臉上毫不留情地撕下,原本的尊容顯山露水,喻蔔抖開通緝令,放到普陳臉側,震聲喊:“諸位請看!”
“此人就是同光宗案的嫌犯,亦是柏府案的嫌疑人!”
普陳:“……”
“涉及邪魔,城主,我家大人的意思,此案交由狴犴宮審理,最為妥帖。”
“……”
城主笑了。
隻有那麼幾個人能聽出來,這笑聲中的嘲諷與冷怒。
接風宴上,徐名晟便以公權之由,堂而皇之押走了雲一,至今沒給一點消息;
現而今又要如法炮制,将這些人統統帶走!
偏偏的偏偏,他不能拒絕。
不是不能,而是事到如今,沒必要拒絕了。
“既然如此,”他咬牙,嘶啞出聲,“那就請使者,還拂荒城一個清明。”
徐名晟颔首,袖尖點了一點:“自然。帶走。”
又轉向房璃。
看着對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勾了勾唇,眸中笑意愈深,“救人要緊,我的車上備了應急的藥物,有什麼要問的,該審的,也得等柏小姐醒來再說。”
衆目睽睽之下,這群人踏出城主府的大門,上了狴犴宮的馬車。
*
夜風起,葉片喧嘩,似有風雨欲來。
山穴中,灰燼散發着最後的餘溫,赦比屍正打着盹,被斷枝的掉落聲吵醒。
他朦胧睜眼,下意識看向喜陽的位置,卻見那裡空空如也,頓時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喜陽?”
他站起,因為血液流通不暢耳鳴一瞬,扶住了山壁,跌跌撞撞推開藤蔓,走到了山中。
“喜陽!”
年邁的嗓音在遽烈的山風中瑟瑟發抖,很快被吹散,目之所及皆似陰魂招張,他這才恍然醒悟自己忘記帶火把。這時耳畔捕捉到重物壓碎落葉的聲音,赦比屍飛快循着動靜追去,大喊:“喜陽?”
山坡底下,喜陽從滿地泥石灌木中站起,毫無知覺往前走。
見她那狀态,赦比屍暗罵一聲。
夢遊這麼大的事情,并玉竟然從未與他透露!他艱難下坡,口中高呼“喜陽”,全力甩動着笨拙的四肢,勉強追上了。
直到走近,方才聽見她嘴裡似乎還在念着什麼。
“不要回去。”
那聲音細不可聞,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同時夾着赦比屍聽不懂的台詞。隻是每隔幾句,她都會強調“不要回去”。
什麼意思?
夢遊之人最忌喊醒,赦比屍毫無辦法,好幾次想跳起來打暈她,但都礙于身高沒能成功。他隻好跟在喜陽的身後,确保夢遊結束以前的安全。
“不要回去!”
暝色的蒼穹驟然劃過一道閃光,喜陽忽然大喊,聲量将赦比屍震了一下。
她終于停步。
赦比屍趁機轉到喜陽面前,試圖攔住她繼續往前。
這時又一道閃電乍起,赦比屍擡頭,一陣毛骨悚然,差點駭的跌坐到了地上!
喜陽睜着眼睛。
她的表情驚恐,正對前方,像是看見了什麼,整個人無比驚悸:“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并玉!
*
契馬飛快地行駛,車廂内,一豆燈光暈開,屏風從中間劃分地界,房璃給柏墨臨喂下丹丸,拿起藥膏開始塗抹傷口。
屏風的另一側,并玉閉目打坐,徐名晟坐在桌案前,正在批閱公文。
“大人今晚好謀算。”
徐名晟目光一頓,緩緩擡首,望向屏風上單薄的側影。
“你讓我替你解決縛靈咒的事情,就是在等今天,普陳和我一塊行動,你好趁機拿人,對吧?”
“是我手下辦事不力,普陳狡詐,藏匿手段絕佳,遲遲找不到人。”他合上書卷,支着下颌,看着屏風上的繡花,“這才利用了你。”
手指攥着絲巾沾濕藥粉水,一點一點擦拭傷口,再仔細地上藥膏,房璃眼神專注,唇角流露出一絲諷意,“大人早說你有此意,我就不必使這一招苦肉計,還往自己身上揮這幾劍。”
“你們狴犴宮,果真擅長往自己臉上貼金。”
影子站起來,搖搖晃晃,尤為颀長。徐名晟轉頭,房璃從屏風背後走出,重新戴上了琉璃鏡,垂眸,顔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