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靈蝶飼養的地方,房璃也費了一番功夫。
事關縛靈咒,必然不會放在太過于顯眼的地方,在地下城時,房璃繞着沙盤走了三圈,才在城主府找到了一點苗頭。
靈蝶是從府邸後院被放出來的。
城主府少燈,安靜的像座墳,鬼氣森然,房璃記下了在沙盤中看到的路線,由她牽頭,才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後院。
但是很快,這三人就發現了異常。
府外倒是有府兵巡邏。可城主府内,管養靈蝶的重要場所,卻空曠無比,寂寥的令人心悸。
這不對吧。
越是阒寂,三人就越謹慎。
“噓。”
房璃的手指放在唇邊,豎起耳朵,“那是什麼聲音?”
叮咚,叮咚。
清脆,細微,疏寬而荒涼。
後院的門被闩住,并玉翻牆而過,從裡面打開,門闆的關節吱扭作響。踏進去的瞬間,溫潤盛放的光從臉側襲來,讓房璃的腳步稍稍一頓。
靈蝶光弱,白日幾乎不可見。
隻有夜晚,發光的鱗粉才會分外顯眼。
院中枯木上,密不透風的琉璃瓶裝着翻動着的小蝴蝶,或是風,或是蝴蝶掙紮,垂挂的琉璃瓶輕輕搖擺,互相碰撞,叮叮咚咚的聲音交疊,像是一曲無名的唱詞。
這裡就是飼養靈蝶的地方。
房璃腳步一頓。
黑暗之中驟然響起疾風,尖銳的寒光重重襲向命門,被長劍及時擋下。普陳手腕一痛,心中暗暗吃驚,迅速蕩開那物,抓着房璃的肩膀後撤。
嘩,嘩。
鐵鍊甩着重物,一步一步地走出。借着靈蝶的粉光,房璃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這是一名高大的少年。
臉上糊着厚重的紅白脂粉,身穿少女衣裙,臉上沒有表情,流星錘在他手裡一圈又一圈的舞着,發出令人戰憷的裂帛聲。
院子裡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人影,皆和少年如出一轍,胭脂粉,流星錘,色若死灰,面無人色。
他們将院落團團圍住,擠得水洩不通,手中或匕刃,或長槍,閃着兵器緻命的銳芒。
“城主的府兵?”普陳擰眉盯着潮水一樣湧出來的人,很快被身後的女音否定,“不對。”
房璃盯着為首那個少年,模糊的印象漸漸清晰——宴會當日,就是他引路,将兩個宗門帶到了城主面前。
“應該是假城主私自豢養的親信,”房璃擇取了一個比較妥帖的詞,“這麼多人不可小觑,你們拖住他們,我去取靈蝶!”
話音落,流星錘已卷住長風大力襲來,和長劍摩擦出刺眼的火花。房璃一個矮身接一個跨步,躲過接踵而來的兵劍,即将接近枯木時她急中生智,瞧準位置借力踩住樹幹,一隻手抓着頭頂的枝丫,滿樹的琉璃瓶遽烈晃蕩,再穩定時,房璃已經踩到了樹上!
她攀着樹枝往上走了幾步,俯望地面,與樹下的白粉少年四目相對。
這些少年的身上都有極其稀淡的魔氣。
房璃眼尖,看得出來,這些魔氣不像是由内而外的,倒像是經常待在某個大魔身邊,沾染上的。
少年牡丹站在樹下,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流星錘垂到地面,既不動手,也不走開。
房璃原本不想理會,隻一門心思鑽研如何帶走這滿樹的靈蝶,直到眼尾閃過一道寒光,房璃扭頭,牡丹仍舊站在樹下。
院小人多,這些少年的打鬥毫無餘地,招招為殺,連同伴也顧不及,幾道無名的劍鋒劃過牡丹的臉頰,肩膀,脊背,爆出血花,他卻仍舊不動如山,專注地看着樹上。
仿佛有什麼金銀财寶似的。
房璃:“……”
一上一下,無聲中對視。
琉璃靈光在夜裡流動,某一個瞬間,房璃終于看清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雙無神,且渾濁的眼睛。
而且,眼底有字。
有如萬千蝴蝶在頭皮蹁跹,房璃的呼吸停滞一刹,沖着并玉普陳大喊:
“縛靈咒!”
“這些孩子中了縛靈咒,有人在控制他們!”
兵器相交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普陳改砍為躲,用劍背精準敲擊頸□□,一個又一個少年無聲倒下。
這些武器親敵不認,後院擁擠,少年們的身上不斷增添濡濕塌陷的傷口,卻仿佛毫無所知,仍舊不知疲倦地攻擊。
并玉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不再正面相抗,而是想方設法,試圖從後背把他們敲暈。
忽然之間,房璃發現了什麼。
在樹幹的某一處,光亮尤為熹微,沒有密集的瓶子,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大的有些可怖的蝴蝶。
毛絨絨的身軀伏趴在樹幹上,蝶翼的圖案清晰,如果不是緩慢拂動的須條,還以為是人為制作的标本。
在大蝴蝶的身體底下,數不清的發光蟲卵堆疊成塔,像是枯木延伸出的詭異附枝。
蟲卵,這是母蝶。
有此母蝶,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蝶資源。
母蝶的蟲軀上有明顯的縛靈咒紋,房璃扶着樹枝,兩條腿挂在枝幹上,上半身倒吊下去,伸手去碰母蝶。
“這蟲身上的咒力很強。”
乞丐忽然出聲,“現在的你還解不了。”
房璃不語,手指落到母蝶身上的刹那,觸須的擺動停止了,旋即,整個蝶身飛快地震顫起來。
乞丐攢眉蹙額,“你……”
藍玉中,元神散發出淡而柔潤的亮芒,目光單純地看向他,鋒利上挑的眼型牽出幾縷無辜。
“我沒有想要解咒。”
越來越少的鐵器乒乓聲裡,母蝶軀幹上的縛靈咒紋絲毫未見減弱,與此同時,翅膀上多出了兩枚嶄新的咒紋。
房璃道:“我是要下咒。”
母蝶磅礴的記憶拔山超海般澎湃而來,房璃忍住顱腦内的鑽痛,大喝一聲:“起!”
母蝶鱗翅一振,蟲軀離樹,帶起的風吹響琉璃瓶,仿佛覺醒般飛向高空!
“毀樹!”
普陳心領神會,敲暈最後一位少年,兩指并攏立劍一抹,強勁的劍氣瞬時蕩開,幾乎化作實體,轟然砸向挂滿靈蝶瓶的枯木!
稀裡嘩啦。
大部分靈蝶化作齑粉,隻餘一小部分從碎片中顫巍巍飛出,帶着最後的餘熱,沒入夜色。
房璃站在樹上看得更廣,牆外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府兵,火把連天,想要甕中捉鼈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先出去。”
她躍跳下樹,太陽穴裡仿佛有一根絲線牽扯着疼痛,房璃面不改色,迅速撤離了後院。
府邸深處,柴房裡,柏墨臨握着瓷片,血流濡濕了繩索,已經到了臨界。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有了!
她掙開繩索站起來,又跌倒,發麻的雙腿和渾身疼痛令她整個人不住戰栗。柏墨臨咬緊牙關,慢慢爬到門口,将頭貼在門闆上,仔細地聽着外面的聲音。
兩個人守着。
被抓住以後,柏墨臨逆來順受,一聲不吭忍下所有,這才讓城主勉強放下了一點戒備,将她鎖在這柴房。
如果貿然出去被抓住,勢必會被用更加嚴厲的手段關押,那個時候若再想逃跑,隻會是難上加難。
怎麼辦?
門外上了鎖,柏墨臨無聲挪到窗戶的位置,沾了血的手戳開窗紙,悄悄看向外面。
靜谧的黑夜暗流湧動,狹窄的視野中,蓦地闖進幾點熒熒之光。
撲扇着,顫動着。
像是涼而未融的春雪,輕飄飄落了下來。
……發光的蝴蝶?
還沒來得及看清,窗外的人影就動了,柏墨臨飛快蹲下,隻聽門外幾聲短兵相交,咚咚兩下,似乎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人看守?”
普陳疑惑,房璃看着倒地不起的兩個白粉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麼,緩緩擡眼,望向上鎖的柴房門。
一種強烈的預感驅使,還沒開口,便見門闆一顫,巨大的一聲響——房裡有人!
門鎖砍落,火把映襯的天光照進微塵,一個血人倒在腳下。看清楚側臉的刹那,一陣驚悸在房璃的天靈蓋寸寸炸開:
“二小姐?!”
*
“城主府那邊動靜不小。”
喻蔔附耳禀報完,站到一旁。徐名晟眸光轉向面前的人,“大師還是沒有什麼想說的?”
捆仙索勒住清瘦的身形,兩截鎖骨從單薄的灰袍領伸出,雲一睜着雙白玉瞳目,像是無知無覺一樣,綁在梁柱上,抿唇不語。
喻蔔拎着一隻籠子,籠子裡有隻八哥,黃目黑瞳,前額羽簇豎直,正鼓動着脖子,好奇的目光被梁柱上的尼姑吸引。
“我知大師聲譽廣泛,善名遠揚,”他看着她,“我也知,你不是蠢人,無緣無故奔赴拂荒城,你和城主之間,究竟有什麼勾當?”
話音落,籠子裡的八哥忽然開口,驚的喻蔔手一顫:“應邀赴約,何來勾當?”
“過苦海,跨城池,掘墳附身,以桃代李,散步咒法,精心設計的每一步,不是一個亡靈單憑怨氣能做得到的。”徐名晟踏着步子走到梁柱前,眯眼,“大師一向隐世不出,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忽然應了拂荒城的邀約,是要我相信巧合嗎?”
“信不信的,要看大人想不想。”
八哥的嗓音在耳邊嘶啞,柱子上的雲一容色沉靜,睫毛在眼球上方,一分一毫也不曾動過。
“我本就是天宮的罪人,幸得民心,大難不死,幫助一個昏君亡靈,于我有什麼好處?”
“這就是我要問的了。”
徐名晟笑,春風裡夾雜着冷銳的寒意,溫聲道,“自古堕神化魔,數不勝數,當年的姻緣神千解鹿風光無限,祝禱香火不絕,明明是為了衆生,卻被神域判罰剝去仙格,大師心中。”
他靠近,嗓音仿佛含着引誘的毒藥,低沉而蠱惑。
“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
“萬物來去皆有它的自由,大人何必這樣。”八哥鳥的嗓音高亢,看着雲一的臉,卻能夠想象出她說這句話時的風輕雲淡,“心無挂礙,無有恐怖,方為涅槃。我既然還活着,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
“……”
喻蔔提着鳥籠被酸的吐了吐舌。
桌案上的無量簡震動,徐名晟退步,八哥歪了歪腦袋,在它扭曲變色的視野中,徐名晟看着無量簡上的内容,方才冷峻的神情淡了下去,甚至透出幾分溫水般的顔色。
“去城主府,”他看了一眼八哥,淡聲收起無量簡,“接人。”
*
并玉不認識柏墨臨,但從另外兩個的表情上看,他也意識到事情的不簡單。
柏墨臨看清楚房璃的臉以後便昏死過去,怎麼喊也不醒。沒辦法,隻好普陳将她背起,一行人迅速離開柴房。
走着走着,不止房璃,其餘兩人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
他們經過的院落,無一不是淩亂不堪,碎器雜物散落一地,房門扇扇大開,俨然是被洗劫過後的模樣。
眼下情勢緊急,三人無暇顧及這些細節,房璃走在最前面,普陳背着人落在最後,并玉緊跟房璃,兩道劍眉越皺越死。
他停了下來。
“這是去正門的路。”并玉道,“大門現在必定是重兵把守,你想幹什麼?”
“哪裡沒有重兵?”
房璃的精神還牽制着母蝶,聲音聽上去偏冷,帶着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壓迫,“想活命就跟我走。”
并玉道:“假城主現在就在大門。”
房璃道:“你怎麼确定?”
并玉卻反問:“倘若城主就在那,你還要去嗎?”
兩人一來一回語速飛快,普陳感覺有些不對勁,頭疼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救人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