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金蟾鎮的白監長嗎?”
撞到人沒醒,被蟲子吓到沒醒,此刻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白午雄清醒了。
許久未見,他的身軀不見清減,倒是比從前看上去還要寬厚,露出來的皮膚被酒氣和熏暖蒸得绯紅,像一枚圓滾滾熟透的梅子,一戳就要流出膿汁。
“你是……”
樂衍再次往前一步,周圍莺歌燕舞花天酒地,她聽着銀蟬在耳邊的叮囑,看着這個梅子一樣的男人,既有些緊張,又有些惡心,惴惴不安道:“普璃。不知道您還記得嗎?”
白午雄的臉當時就變了。
樂衍當時就被吓了一跳。
好在他的臉變得快,迅速從驚吓轉成了驚愕,打量着眼前這個黃毛小丫頭,努力從她的五官形狀上辨認出一點熟悉的影子。見他這副模樣,樂衍摘下銀蟬,踮腳伸手,放在了胖子的耳朵旁邊。
“是我。”
房璃的聲音響起刹那,白午雄的表情釋然了,驚吓和驚愕轉變成了驚喜。他捂着方才把自己吓得一跟頭的銀色小蟲子,正待開口,就聽房璃趕緊道:“别亂說話,我現在情況特殊。”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讓人看出你在和另外的人說話。”
勝過一瓢涼水兜頭澆下,白午雄停擺的大腦終于在房璃正經的語氣中開始運轉。
交集不多,但他記得房璃在金蟾鎮時的風采和運籌。
這就夠了。因為房璃既是金蟾鎮的救命恩人之一,亦是他白午雄的恩人之一。他說過,來日有難,金蟾鎮必定鼎力相助。
他咽了咽口水,打起精神,兩根肉肉的指頭拈着樂衍的衣袖,然後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樂衍。”
房璃道:“你怎麼會在這?”
有夠單刀直入。
但要解釋這個,白午雄的話就長了。
他隻好拉着樂衍,演着蹩腳的戲,像一個忽然爆發傾訴欲的醉鬼,打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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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蟾鎮,巡按監。
從房璃一行人離開那裡之後,金蟾鎮的雪就停了,作為臨時監長的白午雄也因為除魔有功,很快被推舉成新的鎮長。有了領導,金蟾鎮的發展也逐漸走向正軌。
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在金蟾鎮時,客棧掌櫃曾透露白監長善驗屍之術,因他在被徐名晟任命為巡按監監長前,曾是一個流浪四方的江湖遊醫。白午雄聯系了自己流浪時的一點江湖人脈,将金蟾鎮空腦症的故事撰寫成話本,從附近的城鎮茶館酒肆流傳開去,漸漸成為一個小有熱度的故事。
聽了故事的人,自然會對故事裡的金蟾鎮産生興趣,于是時隔幾個月,這個偏僻的村鎮終于迎來了第一波外人流。
白午雄趁熱打鐵,利用鎮子年邁古舊的特點,加班加點改造,放大了蠻荒破落的懸疑氛圍,如今,已經成為了小有名氣的魔鬼小鎮。
接下去的話,才是他要跟房璃說的重點。
半月前,白午雄收到一隻秘密信鳥,内容簡潔明了,說是流骨碛有俾河一族的後人,常年隐居于世,如今,為了讓這支族群和人間接軌,特邀請通天域東部這一帶有名的城鎮代表,前往刹水一道進行友好交流。
信鳥上下了封口咒,短時間内無法與他人言道。白午雄覺得此信蹊跷古怪,但他向周圍拐着彎打聽,附近竟隻有金蟾鎮收到了信鳥,這就更詭異了,而且,白午雄捏着信件翻來覆去地看,上面所說的俾河族,更是聞所未聞。
白午雄膽魄不足,畏懼邪魔妖怪一類,他在信鳥身上嗅到了濃重的不祥。但轉念又想,刹水道,那是什麼地方?兇惡險境,傳說中妖市所在之地!比起自己這個小打小鬧的“魔鬼小鎮”,那才是真正的恢恑憰怪。
白午雄對信上的内容并不感興趣,但他覺得看看學習一下,說不定能讓金蟾鎮的發展更上一層。
等一下。
房璃開口喊停。
白監長抛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磅炸彈從高處落下,一個接一個,炸的人暈頭轉向。
強勁的氣波震開迷霧,房璃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忽視的是什麼,或者,這所妖市的真相指向是什麼。
她開始注意起四周。
這裡氣息混雜,萬萬張臉混在其中模糊不清,隻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有如腐苔一樣黏膩的視線。她怎麼會忽略?
廖燕說妖市位處流骨碛地下,寸土不生,資源稀缺,不得不依靠巡邏隊外出獲取。可這麼大的一個地方,妖口衆多,廖燕口中的巡邏隊一向以隐蔽行事為準,加上數量有限,是怎麼能做到無聲無息從通天域帶回足以養活整個妖市的物資的?
一個小小的巡邏司做不到。
一個蜀閣,也做不到。
“這棟樓裡的其他人呢?”房璃道,“全部都是被邀請過來的‘人’嗎?”
“不清楚,”白午雄道,“我也隻是應邀前來,前幾天才到。不過你别說,”說到這裡,白午雄突然話多了起來,臉上露出幾抹喜色,“我原本不抱期望,可這些俾河族人倒是比想象中的要開放,我在這待了幾天,昨天剛跟一家酒樓談好生意——”
房璃不得不粗魯打斷:“什麼生意?”
“他們的食物雖然模樣古怪,但口味卻意外獨特清奇,而且耗材極少。”白午雄道,“金蟾鎮地遠偏僻,交通本就不易,一味地吃老本沒有用,所以我想,假若能引進有特色的餐食,将名聲打出去,說不定會有更多的人流了。”
房璃心說耗材能不少嗎,一個盤子裡隻有妖丹。
人間的交通隻有車馬,随便跨個國都要走上十天半個月,旅遊根本說不通。但通天域芥子舟靈船禦劍風行,房璃從前在人間聞所未聞的營銷發展手段,此刻在她聽來,既新奇,也感到荒唐。
猶記得普陳為了挽救大廈将傾的同光宗,撥派弟子跟随徐名晟執行除魔任務;而現在,白午雄也為了一方落後小鎮的發展煞費苦心,千裡迢迢奔赴刹水道。
禮儀樓裡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們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遺落的俾河後人,而是實實在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妖市!
白午雄越說越起勁:“這禮儀樓裡提供食宿,隻要你想,随時随地都可以交易,而且……”
他還沒說完,房璃接過話:“而且,還提供娛樂,是不是?”
“……”
當着樂衍的面,白午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窘迫。
窮奢極樂到盡頭,無非嫖賭□□四個字。
早在看到他這張異常漲紅的臉房璃就已經猜到,自制力再高的人也很難幸免于大環境,對于很多人來說,道德是對外穿對内脫的衣裳,示于人前是什麼樣子,放手沉溺欲望的時候又是另一個樣子。而對于白午雄來說,房璃就是那個他該穿上衣服體面相見的“外人”,所以他感到窘迫,但房璃隻是冷眼看着。
她對任何男人都不抱期待,關心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從說起,比起這些,她更在意白午雄方才說的那些。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說明妖市根本不是什麼庇佑妖族的桃源。
而是在用這些妖,和人族進行交易買賣啊。
怪不得禮儀樓嚴防死守,怪不得蜀閣有那麼多暗道樓層。
很難想象一個地方,既殺人也吃妖。
房璃站在禮儀樓内,仿佛看到妖市地底化作一張血盆大口,跌落其中的兩個種族相互仇視,相互絞殺,相互買賣,最後化作它的養分,源源不斷地運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