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打開芥子,将契馬與馬車一并收納進去。做完這一切,他看着一眼望不到邊的流骨碛黃沙地,眯了眯眼,“這裡就是妖市?”
無人應答。
陳敏正欲回頭,回到一半,後頸上落下一記掌刃,他眼珠子一瞪,跌跌撞撞蹬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始作俑者,“噗通”倒在了沙地上。
一道陰翳投在陳敏昏倒的身體上,普陳居高臨下地凝視,片刻後開口,自言自語:
“她說你是新來的,我一開始還不信。”
“……”
“把後背留給敵人,狴犴宮教出來的人,也不過如此。”
普陳不再給眼神,帶着腳铐轉身,一步一步往沙地深處走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普陳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後,陳敏仍舊躺倒在地,雙目緊閉,口齒微張,熱沙将一邊臉烘的滾熟。
一條沙蛇緩緩遊過,在陳敏的臉前打轉,信子在陳敏的鼻尖閃爍。突然,蛇猛的調頭,像是收到了某種驚吓,一溜煙跑沒了影。
下一秒,陳敏的鼻尖前出現了一雙打着補丁的布鞋。
炙熱長空,刺目青光。
一片黑色的羽毛,緩緩落在了陳敏的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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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時候學會的禦劍?”
不知何時,房璃摘下了染血的鏡片,臉上的血迹幹涸成血管似的紋路,剔透的琥珀色眼瞳中映着永日無晴的苦海蒼穹,有種近似夕陽的凄美。赦比屍蹲在一旁手腳顫巍地給房璃的傷口施加一點微不足道的靈力止血,廖燕則是躺在旁邊,生死不明。
“亂世流離,修行不為成仙,求個保命之術罷了。”姬師骨沒回頭,故而房璃也看不見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隻能聽到語氣淡淡,“像我這樣的,應該叫做大器晚成。”
原本無聲息的房璃忽然笑了,倒在寬闊的劍面上,笑得一頓一頓,“大器晚成好,說明你尚有天賦,總比勤懇修煉卻一事無成,來得好。”她停了一會兒,緩緩道,“辛苦了。”
這一句“辛苦”被吹散,所有人蜷縮在無邊無際的狂風中,前路渺茫的像一粒被卷入海水的沙。
失去了五葬天的結界庇佑,靈力磁場的問題再次擺在衆人面前,姬師骨雖然不說,但他看上去撐不了多久。房璃睜着眼看天,這個時候廖燕恰到好處的醒了,一醒他就啞着聲音道:“找靈船。”’
風太大,赦比屍不得不低頭沖他吼:“你的船已經被炸了!”
“找靈船。”廖燕堅持說完這一句,又暈了過去。
赦比屍:“……”
房璃:“他剛剛說什麼?”
赦比屍:“這失心瘋的,别理他。”
苦海力場混亂,容易迷失方向,從來都是輕易不得踏足的禁地。房璃雖然九死一生地逃出來了,可卻也沒想到逃出來之後應當如何。
她現在連身也起不得,否則暴烈的海風很有可能将她整個人掀翻。
情境至此,赦比屍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懷疑,湊到房璃耳邊問。
“你真的見過天梯?”他盯着她木然的側臉,“還是诓姓廖的?”
房璃深深吸了口氣,鼻腔和喉嚨幹澀火辣,輕聲道,“見沒見過,難道還要緊麼。”
赦比屍低頭,看見一隻手推了推自己的小腿,“去,問一下姬師骨,問他還能撐多久。”
赦比屍去了,房璃倦怠地将頭扭到另一邊。
短短幾個時辰之内發生了太多事情,她需要消化。
此刻的她就像一條被拍在沙灘上的鹹魚,什麼也不做,腦中反複播放着雷牢中的記憶。
對發生過的事情全然沒有印象,這種事情真的存在嗎?
要不是那種感受太真實加上時間緊張,她甚至要懷疑是不是徐輕雪對她的記憶做了手腳。她自知并非善類,在五葬天的每一日都度秒如年,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想過以犧牲無辜為代價,換取自由之身。
這是原則問題。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
房璃冷冷地看着翻滾的雲層,鋒利的眼眸中含着冰碴,她攥緊手指,凝固的傷口牽扯出血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記憶丢失有很多種可能,如果是她主動忘的,一切還好說。但如果是有人背後刻意操縱,那問題就相當嚴峻了。
她竟帶着這被篡改的記憶,如此生活了八年?
這誰能忍!
現在根本無法确認,回想起的這一段是否就是丢失記憶的全部。如果她還有沒想起來的呢?如果她在自己不記得的地方,還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呢?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無法完全地認識自己。
高空的空氣狂烈,房璃整個人像被塞進了一個透明的罐子裡,鈕蓋旋緊,可供她呼吸的氧氣正在變得薄弱。
沁着血絲的眼尾一掃,餘光瞥見異樣,房璃緩緩側首,望向遠處漂浮在海面上那一道淺淺的黑影。
“什麼?”
赦比屍看見房璃的嘴唇在蠕動,低下頭去,才聽清她口中的詞語:“靈船。”
而他低下頭的那一瞬間,視線自然順着房璃的方向望去,同樣也看到了那具殘骸。
比起那些華麗宏偉的船隻,這艘靈船看上去十分的迷你寒酸,加上被炸過,隻剩一片薄薄的底座,滿目凄涼。姬師骨調轉方向,跟苦海的暴風抵抗了好一會兒,最後才堪堪落在了殘骸上。
房璃勉力翻身,像棵草一樣咕噜噜滾下了靈劍,癱倒在殘骸邊緣,一隻手捏着叆叇浸入海水,幹涸的血迹在水中融化蔓延。
“殿下。”
姬師骨半跪在旁邊,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塊帕子,熟稔地拾起房璃的手,擦拭傷口上的髒污,垂目道:“痛快嗎?”
雲層碾過幾道紫雷,整個海洋仿佛都在同頻顫抖,房璃閉眼,輕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