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認出廖燕的契機很簡單。
拂荒城外的山郊上,她曾通過接觸解析了一隻兔子的精神識海,借此經曆了兔子視角的短暫一生。
那個時候她的識海力量尚不足夠,兔子這種生物已經是極限。
五葬天的隊伍降臨的前一刻,房璃的手正蓋在廖燕的百會穴上,試圖啟用縛靈咒。
這不是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嘗試,也不是第一次失敗。乞丐對此的評價是不知好歹,但房璃有這種堅持,越是危急的關頭,她越樂意去觸碰自己的極限。
縛靈咒相當複雜,越高明的咒術,對人的識海解析也就越透徹,對付廖燕這種級别的生物,縛靈咒是房璃目下能夠拿出來的,最有用的手段。
累月的練習帶給房璃的不僅僅是識海力量厚度的增加,還有施咒速度,當她蓋住廖燕的百會穴時,對方迅速抵抗,孰不知在掌心距離靠近穴位寸毫之距時,“咒”就已經開始了。
廖燕的反應比想象中更加迅捷,幾乎是同時封住經脈,當機立斷掐死供往識海的靈力,等于主動封閉自己的識海,将房璃整個狠狠彈開。
這一招對經脈損傷極大,廖燕過頭的激烈反應令房璃感到吃驚,隐隐感覺到異樣。但廖燕不知道的是,在他封住經脈的前一秒,房璃的觸手已經抽絲剝繭,快速探入了他的記憶一角。
浩瀚的深不可測的記憶,房璃隻看到了一個畫面。
她的初衷是想要了解廖燕的弱點,運氣好的話直接控制住他,正常來說一個畫面,于計劃起不到多大作用。
問題就出在那個畫面,房璃實在太熟悉了。
記憶是第一視角,看不到發出視角的本人,隻能看到一方視野——站在高處向下望,黑漆漆的建築裡零零散散落了幾潑白,升起的朝陽添上暖色,衆弟子嬉笑打鬧,修煉生息,構成一幅簡易生動的水墨圖景。
甚至被彈出去之後,房璃仍舊在不可置信。
那是同光宗昔日的廬舍?
記憶反映着正主的心情,一個遠在沙漠地底的妖族,怎麼會有這麼一段平靜美好的關于同光宗的記憶?
廖燕猙獰的臉映在房璃反光的叆叇上,她一刻不停地想。
——甚至底下的弟子隻要一仰頭,就能将站在高處的此人一覽無餘。
什麼樣的人會站在那裡?
什麼樣的人能站在那裡?
她很清楚,因為她同樣熟悉這個視角來自哪裡。
同光宗孤高偏僻,糧食稀少,唯一的油水就是宗主用靈力溫養的那一池活魚。衆弟子辟谷修行,唯有弟子明若敢冒險偷魚,盡管十次裡有八次都被掃地出門。
沒偷到魚的那些時候,她就坐在宗主寝殿前的石階上捧臉,視野漂浮在後山弟子廬舍的上方,惆怅歎氣。
畫面和畫面重疊,房璃死死盯着這個叫“廖燕”的妖族,心跳如雷貫耳。
——那個視角,就在宗主寝殿的大門口。
-
五葬天下,苦海之上。
她被廖燕的靈力轟開攥住手腕的時候,兩人相隔不過咫尺之遙,借着暴風和水霧,混亂之中,沒有人看清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霾。
如果廖燕不是師父呢?
腦子裡飛快編織着這個可能性。
說不準,他是早早隐藏在同光宗内部的魔族,可問題是,他所在的位置在同光宗最堅不可摧也最敞亮的地方,即使廖燕不是師父,他能夠藏在那個地方,說明師父也已經和魔族脫不開幹系了。
房璃在想這些的時候,廖燕正在叙說自己罪惡可恨的行徑,描述他如何如何虐待太史慈明,語氣之激烈,用詞之狠辣。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突然又刻意。
就好像,生怕别人懷疑什麼。
于是房璃說,夠了,住嘴。
她不想聽,越聽,便越覺得對方的反應異常,心中那個看似不可能的猜測就越清晰。
不是沒有懷疑過,畢竟長得一模一樣這種事,世上難有巧合。
還有種種疑問,現在看來都是破綻。
比如三個誤入妖市的人類,廖燕憑什麼相信她空口白牙的交易?比如種種逾矩冒犯之舉,換成其他妖族來處理,大可以直接動手,不殺了他們,好歹也痛打恐吓一番。
但廖燕沒有。
現在回想,相比較起來,他仁慈的過頭了。
短暫漂移的時間線拉回此刻,姬師骨的劍劃開空氣,立在廖燕的肩上,壓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房璃原本還保留着最後一絲希冀,可“廖燕”的反應和表情,讓那點希冀也灰飛煙滅,隻剩冰冷的餘燼堆積在房璃的瞳眸深處,背景中的雷聲隆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平靜回望,掌背綻開青筋,明明是在被逼迫,但那股淡然的強大氣場卻如同撕去包裝的香料悄無聲息溢了出來。什麼東西已經變了,他卻一個字也不肯松。
“你厭惡他,卻又化出他的模樣。廖大人,沒人能堪破你的化形,是真的技藝高超,還是根本,這就是你的本相?”
“我是在給你機會,師父。”房璃将那兩個字咬得極重,刻意往對方心上插刀,“陳師兄現在不在,你跟我坦白,比鬧到他面前要好。”
廖燕卻笑,“白日說夢,無稽之談!告訴他又如何,你是指望他會信,還是指望我會承認這種荒唐事?”
“你介意的。”
廖燕偶爾會反感房璃有這麼一雙透徹的眼睛,透徹到沒有事情能在裡面留下痕迹。
所有秘密暴曬在這樣清泠到有了實質的目光下,給人一種被一覽無餘的錯覺。
房璃笃定,“你介意的,師父。”
“……”
“你如果不介意被陳師兄發覺,就不會在明知他還活着的情況下離開同光宗。你不承認,也隻是不想讓師尊這個榜樣符号染上污點,影響陳師兄的道心,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