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葉雖不講話,但耳朵卻警覺立起來,敏銳的聽覺能夠捕捉到很細微的聲音,比如萬姝慧在廚房裡輕輕歎氣。
面吃到一半,萬姝慧從廚房走出來,拉開椅子,坐在邬葉對面。
“怎麼樣,好吃嗎?湯底是剛熬好的,不知夠不夠鮮。”
“好吃,很鮮。”她喝了口湯,乖乖回答。
萬姝慧看着被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女兒,面帶笑容,想到剛剛外婆忽然有些失控的情緒和過激的言語,她斟酌一番,開口道:“葉葉,你外婆剛剛……”
“我會努力學習,申請獎學金,也會去打工的。”邬葉放下面碗,擦了擦嘴巴,看到母親臉上的錯愕,她微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外婆也是為家裡的狀況擔心,我都知道的。媽,放心好了,我會盡最大努力,不成為家裡的負擔。”
她此一番話,倒是讓萬姝慧有些不知所措,她立刻擺擺手解釋說,媽媽不是這個意思,天底下哪有母親會認為自己的小孩是累贅的?
萬姝慧一直都知曉自己這個女兒是有魄力的,與她那愛玩愛賭的爹不同。
邬葉父親邬啟平曾幾何時也是位有上進心,為家庭事業奔波勞碌的年輕男人。原本他隻在這小鎮做些小生意,不能說紅火,為小家支撐起一片天地是不難的。
某天有位外來商人,說來鎮上考察,覺得邬葉父親的小生意做得不錯,又有商業頭腦,便有意和他談合作,吹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市場缺口大,風險小,隻要肯投身進去,短期内就能看到回報。
萬姝慧起先就不同意,既如别人所說,有那麼好的生意機會,怎麼又可能落到這麼個三線小鄉鎮的普通人身上?
可邬葉父親不聽勸,即便不舍得自己的妻子,但為二人小家庭,他說什麼也要跟着去賺錢。
這一走便是小半年,起先幾個月邬啟平倒是月月往家裡彙錢,但出于本能,萬姝慧懸着的心還是放不下來。
偏偏這節骨眼兒上萬姝慧發現自己懷上了邬葉,孕期的反應大,又架不住邬啟平畫大餅,最後便聽了邬葉父親的話,辭去工作留在家裡好生休養,每月等他寄生活費來。
當時的鄉親好友鄰裡鄰居都眼紅得緊,又說這邬家要發達啦,又羨慕嫉妒說萬姝慧眼光好,嫁了個好男人。
一時間就連邬葉母親都開始動搖,似乎當時帶走邬啟平的商人,的确給了他們這個家一片光明。
半年後,原本應到的錢沒彙過來,就連邬葉父親也沒了消息。
彼時萬姝慧已孕晚期,她不顧外婆勸阻,挺着個大肚子坐上了去往城裡的火車,根據先前邬啟平曾經發來的地址尋去,就看到了令她此生難忘的場景——
一座小平房,推開鐵皮門,濃煙袅袅,有女人在做着飯,香氣噴噴。
萬姝慧愣住,以為找錯了地兒,正當她困惑時,做飯的女人語氣不善地問她來幹嘛?這不是孕婦該來的地方。
萬姝慧說找人。
找什麼人?
邬啟坪。
老五?在裡面呢。女人随便一指。
往裡走還有一木門,萬姝慧隻靠近,就能夠聽到裡面翻天覆地的吵鬧嬉笑聲,以及順着門縫飄出來的嗆人煙味。
她顫抖着手頂開門,眼前的一幕驚心動魄,不太大的屋子裡煙霧缭繞,左側一排有四五隻機器,全部坐滿了人,右側則是四五張方桌,桌邊圍起人,有人發牌,有人下注。
她這麼個大着肚子的姑娘闖進來顯得格格不入,許多人目光彙集在她身上,看得萬姝慧心驚肉跳,她下意識想跑,卻覺得雙腳像是灌了鉛似的,因為透過這濃重的煙霧,她瞧見正朝自己走來的,她的丈夫。
邬啟坪快叫她認不出模樣了,剃了平頭,一根煙别在耳後,一副流裡流氣的模樣。
萬姝慧的震驚大于憤怒,轉身就走,邬啟坪急忙追來,好言好語将她哄着,又帶她去醫院做産檢,最後親自送她回了家。
許久沒回過鎮子上的邬啟坪,對這不滿對那厭棄,沒呆幾日就要回城裡去,臨走前與萬姝慧大吵一架,倆人鬧得十分不愉快。
這一走,便等到邬葉降生才回來。
臨走前有多麼神氣,多麼意氣風發,回來時就有多落魄,反差極大。
全鎮的人對他們一家指指點點,萬姝慧剛生産完,整日以淚洗面,看着在襁褓中小小的邬葉,總想着一死百了,帶着女兒一起去算了。
起因是邬啟坪被那油嘴滑舌的‘商人’給欺騙了,近期警察查的嚴,那人卷款而逃,将地下賭場這一大爛攤子丢給邬啟坪,而當時說作為獎金過戶給邬啟平的那小平房也成了窩髒聚點,他自然難逃其究。
于是邬啟坪逃回小鎮,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郁郁寡歡,以酒消愁,也不怎麼去照顧剛出生的邬葉。
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尚未出月的邬葉又處處需要用錢,萬姝慧沒辦法,隻好回娘家求助邬葉的外婆,誰知這一走,再回來時就見警車圍在家門口——從裡屋帶出來一位低着頭的平頭男人,男人面如死灰,頭快低到塵埃去。
街坊鄰裡紛紛站在家門口,遠遠地看着,這時候也不敢說什麼風涼話,更多的是對萬姝慧的同情。
萬姝慧徹底絕望了,要不是懷中還抱着孩子,恐怕将當場昏死過去。
邬啟坪锒铛入獄,萬姝慧變成了家中的支柱。
經過幾年的苦日子,後來便開了現在的早餐店。日子是越過越好,鄰裡鄰居也知道她不容易,多會來照顧生意,直到邬葉上小學,母女倆某天得知,邬啟坪在獄中郁郁而終。
邬葉那會兒年紀雖小,卻仍記得當天的情形,她從未見過要強的母親如此失态。白日裡還能夠逞強開店做生意,到了夜晚,便止不住地哭,還是那種嗚咽般的哭聲,很壓抑,生怕被她聽見。
如今已過去十餘年,邬葉也即将成年,她不太好再對這件事情上裝傻,尤其是在她馬上要啟程去往一個陌生的、全新的城市念大學,更不希望留在小鎮的母親胡思亂想。
門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隻偶爾有從屋頂落到屋檐,再啪嗒啪嗒滴在青石闆上的聲音。
正當萬姝慧想要再說些什麼時,被邬葉及時打斷:“外婆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從前那位的确是如此。”頓了頓,“生理上來說我是他一半的女兒,這是我無法選擇的——但我更是你的女兒。我隻知道從我記事起,身邊就隻有你和外婆。”
看着眼前懂事愛笑的女兒,萬姝慧隻覺得心中陰霾也被驅逐,她握住女兒的手,眼眶濕潤。
撥雲見日,一絲絲陽光努力穿透雲層,照在這片大地上。
萬姝慧看看外面的天色,也覺得心口暖洋洋,自顧自嘟囔着:“總算快出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