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甯一直圍在火急火燎的年年身邊。
但他看不見。
看來她連鬼都做不成了。
師無虞自爆靈脈的第二十一日,年年要離開這座山丘了。
久安甯卻追不上他。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不帶上她這個拖油瓶,年年趕路的速度還能更快。
即使對方聽不見,久安甯也沒有開口讓他等自己。
她本不值得任何人等她。
黑影将要消失在地平線。
年年突然停下轉過身來,身後是燒紅的落日。
不同于往日的是,他臉上沒了浸滿黑氣的繃帶。
這是唯一能見到年年容貌的機會,她卻因西斜餘晖看不真切。
年年沖她所在的山丘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去吧,迎接更好的人生,你值得一切。
黑影縮成一點,消失在連天荒原邊際。
久安甯總騙自己,跟年年說死了十年的她心比石頭都硬。
可面對離别,她依舊潰不成軍。
“年年!”
一支蘸滿墨水的毛筆陡然砸至宣紙上,筆墨濺了久安甯一臉。
周圍響起女童的驚呼,緊接着是書案搬遠的動靜。
沉浸在與十年鬼混搭子分離之痛的久安甯愣住了。
她擦了下臉,望見手上的墨出神。
緊盯落日過久而出現的晝影讓久安甯知曉方才并非幻覺。
趁着眼睛恢複的功夫,她暗自觀察了下周圍的情況。
屋子布置應是學堂,身旁皆是些稚氣未脫的孩童,仔細一看,還有不少老熟人。
她重生了。
她又成了沈疏欽。
疏欽,疏親,不受待見的沈疏欽。
久安甯這名字是她前世八歲時自作主張取的,時值雙腿殘廢後。
在前世回憶裡搜尋,久安甯不難知曉當下狀況。
今日她将經曆三房姐弟前後找茬。
湖江沈府是當地大族,起先葳蕤繁祉,近些年漸趨沒落。
沈家分家較晚,除去早早搬出去的庶支,三房嫡脈上尚且居于老宅。
沈家大爺正是久安甯的父親,才能平平,靠着嫡長子身份婚事娶得最早,大宅裡分到的院子離正院最近,葉氏理所當然暫接主母職務。
其膝下一子早夭,久安甯出生那年,他出家做了和尚。
二房二爺與其夫人皆為純良,平日不興風浪,現有嫡子沈敬禹,也就是久安甯二哥。
三爺與三夫人過世較早,久安甯對其無甚印象,留有遺孤送至主母葉氏膝下撫養。
久安甯淡定擡頭,目光落在罪魁禍首身上。
三房嫡子沈淮景。
他從進學堂就計劃好了怎麼捉弄久安甯,趁着夫子出門間隙夥同玩伴作惡。
前世沈淮景向來喜跟外人大肆宣揚她是從鄉野接回來的丫頭,兩歲了都沒長輩賜名,欺負她不會被大人過多責罰。
一開始孩子們還會忌憚,屢試不爽後“沈家五姑娘最好欺負”成為孩子間公認的事實。
久安甯最初會反抗,向母親葉氏控訴,換來的無一不是責怪。
若是還了手對方告狀,免不了葉氏一頓教訓。
之後她就不怎麼去學堂了,整日呆在小院尋個清淨。
墜崖落下腿疾,出房間的頻率也少了,身體每況愈下,讀書女紅都力不從心。
葉氏總拿久安甯與沈知意作比較,哀歎她樣樣都不及人家。
母親啊母親,您每次看沈知意時,究竟是在想怎樣培養教導她,還是想如果她是您和三叔的血脈就好了呢?
久安甯内心嗤笑。
她臉上沾着墨點,深潭似的眼眸死盯沈淮景,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沈淮景被盯得心裡發毛,總覺着她說不上來哪變了。
眼神冷得可怕,如同山間夜貓,外表無害,卻冷不丁用喙折斷雪兔的脖子以享用。
他強作鎮定,擡起下巴有恃無恐:“有本事回家告狀呀,看誰理你。”
其胞姐沈知意端坐一旁,神色複雜,未出聲阻止。
“入室即靜,入座即學。四哥哥已及幼學之年,連這些道理都不懂嗎?二哥哥天資聰穎,不多時便要去宗門求學,成一番事業,四哥哥何時開始你的事業呢?”
久安甯音色軟糯,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誅心。
她嚴肅诘問的情形顯得其臉上墨點如同花钿,讓周圍孩童不敢再生笑。
沈淮景最讨厭别人拿二房沈敬禹與自己比較,畢竟他總叫老太太頭疼。
他漲紅臉力竭反駁:“你個生下來被丢到鄉野的丫頭有什麼臉說,我姐……”
久安甯早已預料沈淮景的回答,掃了眼縮在人群中,卻時刻觀察着亂局的沈知意。
還看,連着你一塊收拾!
久安甯搶先淩厲開口:“三姐姐知書達禮,未枉費我母親傾盡心力教養。身為一母胞弟,四哥哥此番作為莫不是要讓三叔父和三叔母在天之靈寒心?”
經久安甯這番提醒,周圍孩童記起這對姐弟出生不久就失恃失怙,陰陽胞胎克家傳聞也想了起來。
一陰一陽,家破人亡。
家裡長輩不避着稚兒閑談時都曾說過這坊間惡兆。
後來大人們提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沈家五姑娘病鬼纏身,克兄敵父。
皆為葉氏暗地推波助瀾安排,終是壓過了對三房姐弟的讨論。
久安甯隻覺得好笑,外人難道不奇怪沈家掃把星紮堆嗎?
既然都是子虛烏有的編造,那她偏要提,一家人就得整整齊齊。
說起來,怎麼沒人給她那二房嫡兄也安排個煞星名号?
湊堆克來克去,遲早把五皇大帝也克死。
有這晦氣功力,還用得着苦求與修界門派聯姻?
小孩們竊竊私語起來,時不時落到身上的目光讓沈知意慌亂不安,往小姐妹身後縮了縮。
沈淮景氣極,就要上前教訓久安甯。
沈知意眼見事情要鬧大,想制止卻沒能拉住人。
兩人圍着書案轉起圈來,久安甯躲避之餘瞥到門口光線變化,順水推舟讓沈淮景暗喜以為自己找着空子,将她推倒在地。
她佯裝吃痛叫出聲:“哎呀——”
沈淮景嘴上也不肯吃敗仗:“誰要你娘教養我們,分明是她自作多情。我都聽大人們說了,是你娘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