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夏意正濃,酷暑悶熱的季節,又是難得的晴天,滾滾熱浪從地面卷起,焦灼而又黏膩的空氣裡,細細的蟬鳴也在不停歇地煩叫着熱,沒完沒了。
黑眼鏡擡手遮了遮太陽,走到樹蔭下面,在這葉子都蜷縮蔫乎的天裡,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硬是還蒼白得像是能透出一股冰涼氣兒。
到了一戶獨門獨院的宅子前,黑眼鏡兩步邁上三級台階,掏出鑰匙開了門。宅院裡靜悄悄的,與他上次離開時差别不大,隻是檐廊下的花園冒出了不少雜草,看着有點亂。
黑眼鏡順着檐廊往裡走,一邊接了個電話,“到了……沒什麼問題,倒是院裡的草該拔了。”
“哪裡還顧得上這些,這半年過來,養的鯉魚都送人了。”電話裡齊敏無奈笑了笑。
黑眼鏡也沒再說什麼,隻是問:“她今天幾點放學?”
“十點半。”
“行,你先忙你的吧。”
黑眼鏡挂了電話,推開門,淡淡的潮濕黴味迎面散來。
黑眼鏡上了樓去開窗,離窗兩步遠時忽然停在了原地,他看見門窗的插銷上纏着絲線,線尾隐沒在窗框上方。黑眼鏡推了下窗,上方響起陣清脆的鈴聲,他擡頭向上看了一眼,笑了笑,“還挺謹慎。”
然而,他很快就沒心情再笑了。開窗通風這一步費了不少時間,所有的門窗插銷都纏上了絲線,又連在簾子的挂鈎上,線上挂着鈴铛,窗框下還用面粉撒出了一道痕迹。
黑眼鏡知道,這些都是齊安做的。這些天齊家隻有齊安一個人,而這些布置不僅僅是出于謹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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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柏油路上擁擠的樹影,行至兩邊種滿梧桐樹的林蔭大道,就見得街頭巷尾、磚瓦之間滿眼青翠的綠色,細微的氣流拂過耳畔都忍不住贊一句“這小風真爽”。
齊安騎着自行車慢慢減速,快到家門口時發現早上離家前還緊鎖的門窗正大敞着,像是要把一整個梅雨季積攢的潮濕郁氣都蒸個幹淨,晾衣繩上挂着窗簾和被單,似乎再像小時候那樣一頭紮進去,還能聞到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诶?回來了?
笑容情不自禁在臉上擴大,眼睛一瞬亮起來,如熾光熠熠。齊安撥了下車鈴弄出動靜,一邊飛快地停好車,一邊特意從書包裡抽出那柄吳邪傾情獻供的上書天下無敵字樣的紙扇,嘚瑟地滿院喊:“媽?媽啊,我親愛的媽媽~猜猜我這回期末考試第幾名啊?”
“第一,對吧。”
黑眼鏡嗓音慢悠悠的,他從屋裡出來看着她,看她一臉懵的呆愣樣有點好笑,“齊敏還沒回來,不過你剛才的樣子我一定會詳實轉告她。”
無法言明的尴尬席卷全身,嘚瑟的笑登時僵在了臉上,腦子裡想好的話似乎都變成扭曲的墨水蟲子争先恐後地爬走了。齊安立馬收斂起嚣張浮誇的站姿,背手昂頭緊緊繃起了臉,嚴肅到苦大仇深,“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九點吧。”黑眼鏡笑笑,“要給你挖條地縫嗎?”
“你不多話沒人把你當啞巴。”齊安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視線在院裡上下左右轉了一圈,洩氣似的平淡了語氣,“除了你還有誰回來了嗎?”
黑眼鏡看着她,忽然有點手足無措。這小姑娘的心思很好猜,那麼努力地每次都拿第一,就是想讓每個這樣的一天都變成重要的一天,給自己一個爸爸、媽媽、舅舅也許突然就回家了的期望,然後等他們誇一句“我們安安真厲害”。
黑眼鏡走過去,摸了摸齊安的頭發,“中午想吃什麼?”
齊安垂下了眼,耷拉着腦袋,仿佛剛才嚣張驕傲的精神氣兒一下被抽幹了。但令黑眼鏡意外的,齊安伸手攬住了他的腰,輕輕做了個擁抱。
“歡迎你回來,不着家的青椒炒飯妖怪。”
齊安輕聲棒讀完,甩手把書包和扇子都落在他手裡,像遊魂似的往屋裡飄,“午飯不用帶我了,我回屋裡冬眠。”
黑眼鏡回神,捏住她衣領,“那出去吃呗,給我們小齊狀元慶祝一下?”
齊安停住腳步,歎了口氣,回身看他,恹恹的,“習以為常了,我沒事。”
“那你連飯都不吃了。”
齊安語噎,仰頭怒視黑眼鏡,“怎麼聽你說的我好像個少吃一頓都不行的飯桶,我控制體重不行啊!”
“行行,怎麼不行,等來年再刮台風,拿根繩系你腰上就是個人形風筝,到時候你就在天上飄,等着看地上跪一片人喊神仙顯靈了。”黑眼鏡笑道:“去下個館子呗,就當我們大小姐賞個臉?”
“大小姐你個頭啊,這家裡一共我們兩個活人,老鼠都沒一個,演給誰看呢,顯得我好矯情。”
齊安自認為很風輕雲淡地撇開了頭,但壓抑着情緒的嗓音越說越低,将她出賣了個徹底。黑眼鏡看見她眼裡蒙上一層水似的光,下颌的肌肉繃得正緊,像是在死死咬着牙。
黑眼鏡輕聲笑笑,揉了揉她的頭,“出去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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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空調風扇俱齊的飯館,就像是回到了烤爐裡,照在身上的陽光熱烈得毒辣,全方位無死角受熱均勻,剛才那一大碗甜品糖水下肚帶來的舒适涼意沒幾秒就被蒸發了,這會兒摸一下頭發都有點燙手。
齊安咬着吸管,冰鎮楊梅湯流入口腔,消解了那股焦灼的燥熱。她看了眼微低着頭走路的黑眼鏡,稍長的頭發晃在墨鏡框上,他往上推了推墨鏡。
齊安往另一邊的商鋪看看,腳步一轉,忽然紮進了一旁的商店裡。
黑眼鏡一愣神,再往店裡看時齊安已經出來了,她手裡握了把傘,唰一下撐開,伸長手臂把傘遮在了黑眼鏡頭上。
陽光和熱度被傘隔開,眼睛的不适漸漸緩解了一些,黑眼鏡低頭看她,卻見齊安又撇開了臉,有點猶豫又别扭地說了一句,“你不至于連把傘也買不起了吧,我剛才又沒吃多少。”
黑眼鏡垂眸看了眼她稍稍踮起的腳,帶着笑的唇角又不着痕迹地往上勾了勾,他伸手握正了斜偏過來的傘杆,“這不顯得您能體察民間疾苦嗎?”
齊安回過頭,神色依舊恹恹的,靜靜地看他,吐出三個字,“你好煩。”
黑眼鏡笑笑,“現在回去嗎?”
“随便。”齊安背手低着頭,踮腳踩在地磚格子裡慢慢往前走。
黑眼鏡撐着傘,手插在口袋裡,靜靜注視着走在前面的齊安。梧桐葉茂密成蔭,像朵綠色的雲壓在頭頂,被層層葉隙濾過的陽光落在她肩上就變成了輕輕搖曳的柔和光暈,腳步邊跟着一團淺淺的影子。
他看見齊安悄悄往後看了看自己,但又走過了幾米路才轉過身,她一邊倒退着走,一邊望着他問:“你這次回來待幾天?”
“十七天。”黑眼鏡道。
齊安點點頭,像是終于滿意了,腳步一旋,她又轉回了身,一步一步踩着地面上的樹葉影子,馬尾辮垂在背後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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