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轉過身來,公主殿下早已帶着人走入了蘭汀齋。
這話實在容易叫人誤會,說的人卻能毫無顧忌說出來了,她能這樣,說明确确實實是不把他當回事的。
說的人漫不經心,幸好聽的人也沒有當真。
沈珏這樣想着,手中不知不覺用了力,捏破了臨走前被妹妹塞在手裡的櫻桃。瞬間,滿手果肉,汁水淋漓。
先前沈瑜抓了一顆吃剩下的櫻桃,為自己辯解:“我是看櫻桃瞧着可口,才一時把持不住,吃了那冰飲。你瞧,是不是很可口?”
沈珏瞧着妹妹手上的櫻桃,從鼻孔裡出氣道:“出息!”
沈瑜把櫻桃塞到他手上,道:“你是沒嘗過,嘗過便知滋味了。”
如今他看着手上的果肉和汁水,心道,有些東西還是不能碰,看着好看,這還沒吃上,就惹了自己一手的髒。
他拿出白色的錦帕,擦去黏在手上的果肉,便把錦帕随意扔在道旁。
沈瑜看了回太醫,很快便叫衆人都知曉了,元羲和嘉蓉都親來探望不說,皇後也叫心腹女官帶了許多補品來慰問她。這還不算,後來連天子都聽說了此事,還在皇後面前問了一句。
皇後自然不好在天子跟前說自家侄女是來了葵水,便隻笑道:“小孩子家貪嘴,吃了些冰,鬧了肚子,已看過太醫,叫陛下見笑了。”
她回了趟娘家,被兄長勸過一番,心情已平和許多。便不平和又能如何,天子畢竟是天子,他們雖為夫妻,實屬君臣。既是君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目前還遠未到這境地。心平自然氣和,與皇帝有說有笑伉俪情深便也是尋常。
嘉蓉也在一旁,笑道:“阿瑜真是小孩子,顧小姐弄出來的冰飲她又吃不慣,竟一氣吃下一盞,鬧肚子也算是輕的。”
天子聽了,也跟着笑了起來:“年輕人嘛,總覺得自己身體耐扛一些,等到了朕這把年紀,才後悔年輕時太不愛惜自己。既看過了太醫,便叫她聽太醫的話,要用什麼,也直接同皇後說。朕記得南英的這個小女兒,隻比嘉蓉小了半歲吧。時間過得可真快,她小時候,朕還抱過她來着。”
說及這些,天子臉上帶了溫和的笑意,仿佛這些年對沈家的暗自戒備都不存在一般。他們從前,也确實是有過好時候的。君臣相得,又是姻親,天子抱過沈瑜,這在以前不算什麼。
皇後聽了,也露出懷念的神情,道:“是呢。阿瑜小時候随她母親來宮裡,陛下見了,不但抱了她坐在膝頭,還誇她有趣來着。”
天子便笑了一聲,複又歎道:“時間過得可真快。”
時間過得确實快,搬來甘泉行宮已有大半個月,相比較獨居公主府的自由自在,再次置于君父“後宮”中,便有放飛的鳥兒重新束于籠中的感覺。幸而還有顧幼澄陪着,元羲才稍稍好受些。隻是她平日裡還有功課要忙,大半時間還是元羲自己打發。
那一日元羲興緻忽然來了,午後小憩了一會兒,便叫人弄了艘遊船,她自己帶了侍女駕船遊湖。
此處是皇家避暑之地,準備的遊船便也十分華美,或稱作畫舫更為合适些。這畫舫用桐油漆了船身,又綴了輕绡,停在湖面上,倒也十分好看。上了去,又見船艙裡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布置甚為精緻不說,更準備了酒水糕點等吃食,元羲便十分滿意。
雖則酒水吃食什麼的她自帶了,但是看到底下人辦事用心,心中也甚感熨帖。
遊船往前行去,水上風光亦随之撞入眼中。此地以甘泉聞名,那湖光山色俱是人間美景,船行期間,便如行在畫中一般。元羲站在船頭,賞了會兒景,還未怎麼盡興,便見天上黑雲翻滾,看着像要下大雨的樣子。
此時船已駛入湖心,元羲回轉入船艙,侍女便趕緊叫船夫靠岸。
船靠近岸邊時,大雨終是砸了下來。元羲看了看雨勢,便索性不下船了,待在船艙裡,躺在美人榻上,喝了幾口酒,聽着嘩嘩的雨聲,閉起了雙目。
畫舫聽雨,也算是一樁雅事。
船夫收了四喜給的一大錠賞銀,批了蓑衣歡歡喜喜告辭而去。船已靠岸,他又不便進艙躲雨,幸而這位昭甯公主體察下意,竟賞了酒給了銀子叫他自去,倒不見傳聞所說的驕橫,隻是出手當真是闊綽。這一錠銀子,抵得上他大半年的饷銀。
元羲在船艙内閉目養神,耳中所聞便隻那雨聲,嘩嘩而來,聲勢極大,然而這般吵,她卻聽出了幾分睡意。
朦朦胧胧間,似乎感到有風夾纏着雨水潤澤之氣侵入了這方隐秘的天地,然後便是四喜一聲低低的驚呼。
元羲睜開了眼,坐了起來,看到了臉上淌着雨水的沈珏。平日裡光風霁月纖塵不染的如玉公子,這會兒淋了雨,雖有些狼狽,倒更顯出其眉眼出衆來。如墨般的眉斜飛入鬓,一雙眸子被水洗過似的,格外潤澤,他白玉雕琢一般的臉上淌下水來,洇濕了腳下的猩紅織錦地毯。雨水叫黑的越顯黑,白的越顯白,兩相對比,竟叫他的面目變得濃豔起來。
這不甚寬敞的船艙裡,浮着一股薄薄的酒香,帶了絲絲縷縷的清甜之意。而酒香的中心,便是那公主殿下了。公主睜大了一雙杏眼,帶了些大夢剛醒的迷瞪,大約坐起來太過匆忙,連唇上沾了發絲都未發覺。绯色繡雲紋的羅裙鋪散在榻上,堆疊的羅裙中一雙瑩白玉足突兀地撞入他的眼中。
不過匆匆一瞥,他便别開了頭。
“沈某路過此地,突遇驟雨,見湖邊有船,以為船上沒人,故而冒昧登了上來,驚擾了殿下,還請殿下降罪。”
元羲回過神來,同四喜道:“給沈大人拿一條幹淨的巾子來。”又轉過頭來朝沈珏道:“事急從權,本宮不是不知變通之人。”
這是回答他先前請罪的話。她說完,便自顧自下了榻,趿了繡鞋,到窗邊開了絲縫隙,見外頭暴雨如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這雨是停不下來的,便又很快關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