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霧未散時,金絲楠木案幾上的墨汁尚凝。
葉文雨随着大監進殿時候,大周宣武帝正身披敞鳌立在玉案前,握着狼毫在澄心堂宣紙上塗抹。
見他進來,帝王招了招手。呂芳領着宮人退去的腳步聲漸遠,偌大殿宇裡隻剩葉文雨與蕭祁鎮二人。
葉文雨恭順地站在殿正中央,精緻的臉上挂着淡淡淺笑,笑意不達眼底,壓住心裡翻江倒海的惡心與厭惡。
“阿雨,你瞧。”
蕭祁鎮即位時剛滿二十,現今年輕帝王少了少年的輕澀,六年帝王将他磨得的愈發沉穩,同時也變得更加生不可測。喜怒一瞬,他人生死也是一瞬。
葉文雨順從地上前,卻在與帝王隔着一步之遙的位置,遙遙暼了眼玉案上的畫卷。
澄心堂宣紙上一匹系着鈴铛的白馬高高揚蹄,白馬上一身穿甲胄的男子緊攥住缰繩,束在發冠中的長發在身後飛揚。
畫一看就用了心血,就連甲胄上的細微的裂痕都畫的深淺交錯。帝王收筆,腰間别着枚翡翠的玉蟬,正随着身體輕輕晃動。
偏偏,馬背上的人沒有點綴上五官,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少了神韻,反而顯得不真切。
“陛下的畫功日益見長,即便韓斡再世恐也不及陛下一二。”
張口就來的馬屁惹的蕭祁鎮哈哈大笑道:“阿雨呀阿雨,這世間除了你會說這般熨帖的話,還有誰?"
“微臣惶恐,沒有陛下便沒有如今的葉文雨。臣所得一切皆是陛下恩賜,臣之所為也不過為陛下分憂,臣之心願也不過陛下常喜樂。”
話裡面半真半假,說出來字字情深義重。
葉文雨也沒有撒謊,再來一世他依舊選擇在恒萬抄九族的夜晚,跪在殘破的門檻外等着這位新任太子親手将他從泥濘中拽出。
隻不過,第一世離開玉門時,他對這位新王多的是感恩與絲絲傾慕,甚至這種無法啟齒,于世俗所不容的寸絲情誼,能發展到最後的萬劫不複。
然,這一世他是在自己的百般算計中,緊握住伸向自己的手。
從雙手再次相握的那一刹那,他葉文雨等的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将蕭祁鎮死死釘在腳下,他要将這個人從九五之尊拉入凡塵,變成人人可棄可唾的蝼蟻。
将筆擱在石硯上,蕭祁鎮眯眼逆光看向自己身邊,一直很“貼心”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
诏獄混着血腥的惡臭被檀香所蓋,觐見前呂大監特意将葉文雨帶至偏殿焚香梳理。
這是多年來不變的習慣,若非上朝,葉文雨每次來長壽宮都會穿上繡着鸢尾花的素色長衫,束着玉冠馬尾。乍一看身形竟和畫紙上的少年有幾分相似。
他坐鎮北鎮撫司多年,早就不用刀尖上舔血,加上細心養護,經過多年漠北風沙侵襲的臉竟比諸多世家公子還要細嫩許多。
挺鼻細眉,一泓溪下汪潭的眸眼不動聲色,高高吊起的眼尾卻又總帶着讨好的谄媚,無端為這張本該如谪仙般高高在上臉蛋蒙上浮沉。
像,卻又十分不像……終歸不是一人……
蕭祁鎮攏住心頭失望,緩緩坐倚在玉案旁的龍椅上,問起正事:“王嶽招供了?”
"回陛下,全招。此人妄測聖意,诽謗天家……"葉文雨将金龍紋匣推過案幾,狀紙上的火漆飛魚紋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已按北鎮撫司密檔格式呈報。"
皇帝指腹摩挲着案頭白玉鎮紙,:"好個'妄測聖意,诽謗天家'。"
他突然輕笑,驚得殿外銅壺滴漏聲陡然清晰,“這麼說起來,王嶽還是通寶十五年,父皇讓朕主持當年的科考時,由朕親自選出來的。如他都不忘見老師時為長甯喊冤,那這滿朝文武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暗在清明時為長甯侯府添紙祭奠。”
葉文雨脊背一僵,記憶中的殘破地戰鼓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風沙将戰旗扯碎,旗幟上長甯二字慢慢被火光舔舐。
他斂起神色,回道:"陛下明鑒。長甯是叛軍,陛下是明主,此事是先帝定下的鐵案,臣知,天下共知。于臣,于陛下、于大周子民而言,祭奠幾個死人又有什麼關系。"
話不多,卻剛好抓住蕭祁鎮的命門:事已定局,長甯盡毀,過去七年了,又何苦因為執念被後世傳一個殘暴的罪名。
“好。那你說,什麼和朕最有關系。”
“回陛下,臣以為是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葉文雨如是說道,“然則水至清則無魚,但臣也知水能覆舟,焉能覆舟的道理。此次徽州巡鹽本就是為了填充國庫,是利陛下利天下之舉,奈何有人妄想從陛下的口袋裡拿一半到自己的口袋,甚至不惜铤而走險刺殺衛所探查錦衣衛。恕臣直言,此子已無君無父。然,王嶽此次上奏隻說徽州百姓凄苦,讓陛下勤工節儉,卻絕口不提他親侄販賣私鹽,在貨船裡暗藏兵械一事。”
“所以王嶽,該死。”
“好個無君無父,好個該死。”蕭祁鎮突然擡手。
“嘩啦——”
青釉茶盞擦着葉文雨耳畔砸在蟠龍金柱上,飛濺的瓷片在青年白皙頸側劃出細小紅痕。殿外傳來窸窣響動,又被呂力低聲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