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雨也不敢真拂他面子,從腰間扯出來了個玲珑小球,小球外還裹着一層棉布,散發着淡淡暖意。
“阿兄用這個,這個方便。”葉文雨言笑晏晏,絲毫不見把暖爐遞出去時地斬釘截鐵,說完便理了理繡着鸢尾花的長襟向官道前迎去。
手中的小球哪抵禦地了臘月嚴寒,但這句“阿兄”張臨安是适用。
葉文雨今日穿了件月白直裰,領口繡的鸢尾花在風裡微微發亮。那朵花映在他眼中,于侯府中日日沖他揮手嚷着“阿哥,我去學堂了”的身影融合。
張臨安鼻尖發紅,閉了閉眼。
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自我蒙騙,蒙騙被他親手葬送的長甯侯世子沒死。
牛車上的小厮見烏泱泱的人群遠遠就打自己來,趕忙勒住黃牛向車内禀報。粗布車簾慢騰騰掀起,姚太傅溝壑縱橫的臉探出來。
教出過大周朝兩位帝王,一位宰輔的姚居成——姚太傅,進京竟然隻趕了兩輛牛車。一輛車拉着常伴他左右的書籍,一輛車拉着他這個風塵仆仆的古稀老人。
見人探出腦袋,葉文雨忙拱手恭敬道:“在下葉文雨,見過姚先生。”
“姚太傅。”張臨安站定,亦朝着姚太傅拜了拜,“陛下命我等再此地迎太傅,還請太傅移駕吏部的車架與我等一并入城。”
“老匹夫不像你們你們那麼嬌嫩,這一路坐慣了,眼看快到了就懶得挪窩了。”
葉文雨還想再請,張臨安卻對着他搖了搖頭,複對着姚居成道:“那在下便聽先生的。”說罷二人便要朝着各自的駕匹走去。
“慢着。”
姚太傅半個身子都探出簾外,擡手遙遙喊住二人。
二人不解回望,見着粗布棉衣,隻腰間捆了個麻繩的老人笑容和煦,朝着葉文雨說道:“老夫瞧着葉大人面善,葉大人可願意到老夫的車上一叙。”
葉文雨一愣,與張臨安對視一眼。
伸手拂開落在葉文雨臉上的雪花,張臨安點了點頭後獨自轉身離開。
臉上還殘留着張臨安指尖寒意,葉文雨呆在原地愣神隻一瞬,心底那絲激蕩便歸于平靜。他拱手向姚居成回禮,乖順回道:“先生之邀,幸何至之。”
雪粒子撲簌簌打在茅草車頂。
“葉大人不要嫌棄老夫唐突...…”姚居成的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銅鐘,車内的黴味混着藥材的苦澀撲面而來。
車内攤開的《鹽鐵論》,書頁間夾着的紫雲英幹花已經碎成齑粉,卻仍固執地用絲線纏着。
“先生是有話問我。”
“守義他…...”
“王嶽三日前伏誅。"葉文雨截住話頭,"陛下仁厚,未累及家眷。”
“唉……”老人撣了撣落在車上的幹花,實在惋惜,“他拜入我門下時剛任翰林編撰,那時我曾教導過他,太剛則折,太柔則卷,聖人正在鋼柔之間。可惜,老夫淳淳教導他人,自己卻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終是被我連累……”
“先生不必自責。”葉文雨捧過聚在一起的幹花放到車駕外,“陛下聖裁,王大人伏誅皆因妄測聖意,诽謗天家。此間舉舉,與先生無關。”
“聽大人此言,難道此次來京老夫的落腳地不是北鎮撫司诏獄嗎?”
葉文雨執起褥榻旁的壺将二人茶碗斟滿,木碎般的茶葉在杯裡面打旋。
“自然不是。陛下已經命臣将先生在順京的别苑打掃幹淨,一應物品均已準備齊全,太傅先生安心居住即可。”
牛車在官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着,車窗外的日光随着車行忽明忽暗。姚太傅望着葉文雨清瘦的側臉,白面玉冠,有些模糊。
他似是自語,"陛下與瑾之少時一并受我教導,探讨至成祖立業北伐時……他們還聯手作過《安邊策》。"
牛車猛地颠簸,暖爐險些翻倒。葉文雨扶住老人,太傅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一封泛黃的書信,封皮上“謹之”兩個字刺得人眼疼。
“兜轉多年,這封信老夫也不過近日才收到。”
“信裡面謹之提了一叫思齊的孩子。他說‘思此子,雖年齒尚幼,出生寒門,但一舉一動胸中自有丘壑,模樣且于學生幼時相像,極為投緣。’他寄信于我,也不過是征求我同意,想讓老夫收入門下,同他一起做我的學生。”
姚太傅的聲音忽然變得輕飄飄的,仿佛在說别人的故事。
“此番邀大人前來,老夫便是想借此機會問問葉大人。”
“謹之說的那位叫思齊的孩子,葉大人可相識……”
葉文雨垂眸,看碎葉在濁水中沉浮。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眉眼,他沉默不語。
車外風雪驟急,小厮咒罵聲刺透茅草車頂。
風雪一如通寶二十年的玉門風沙,把"葉思齊"這個名字埋進流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