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和北方截然不同,長串的紅燈籠在墨色白水間被凍雨澆了個透,為江南臘月本就灰暗的天蒙上了層陰翳。
一連半月的雨下的徽州府官道的青石闆都浸了層水,将原本就磨的圓潤的石闆打的更加透亮,遠遠地看像是翠綠的玉。
雙駕的紅棗馬隊拉着磊地像座小山的鐵箱在翠玉上緩慢的移動着,鐵箱封的嚴實,封口處還貼着紅色“火”字封條。
正值臘月,街上多的是拉着自家蔬果叫賣的商農,但也因為陰雨,來來往往的行人三三兩兩,一時間顯得悠閑疲懶,洋洋散散。
忽而雨絲裡炸開一絲脆響,一顆裹着泥的石子不知道從哪裡彈來,安靜在官道上行駛的紅棗馬突然揚起前蹄發出凄厲嘶鳴。
領頭的車把式正要罵喝,但馬後蹄踩不穩地面,竟然直接将他扔了出去,重重摔在一旁商販攤位裡。
他們突生變故,連帶後方三駕棗紅馬齊齊亂了套。車廂劇烈晃動間,捆紮鐵箱的麻繩松扯斷開,鐵箱轟然側翻時,裹着火漆封條的銅鎖裂作兩半,白花花細鹽如瀑布般傾瀉在青石闆上。
本就清靜的街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鹽,是鹽!”
不知是誰先破聲喊了出來,整條街的疲懶陡然繃成滿弓。
有一賣菜的老婦率先起身,她哆嗦着跪進鹽堆,粗布裙擺浸透泥漿,滿是膿瘡的手顫巍巍地捧起地上還未融化的鹽,放到嘴邊嘗了一口,渾濁的眼神瞬間點起光亮;“是鹽……是鹽!”
一聲激起千層浪,無數打着補丁的衣角朝着白色的鹽堆撲了過去,激起層層灰色浪花。
“别搶!這是京城慕閣老的……”押車的镖頭剛舉起刀,就被個壯漢撞翻在地。他們直接爬上車轅上,搶過長刀斬開鐵箱上的銅鎖,伸手将箱内的鹽巴使勁揣進懷兜内。
鹽價較米價貴逾十倍。徽州百姓三月不知鹹味者不在少數,小兒夜啼皆因淡食生瘡。此刻潑天雪色漫過青石,如年節達官貴人在廟前撒錢般叫人癫狂。
“讓開!我的鹽!”
争搶間,駝背老者被推搡着撞上翻倒的鐵箱,額角血水混着鹽粒滴落,暈死過去。
而後面的人群仿佛看不到般繼續疊羅漢地踩着人往鹽堆上爬,人群下方傳出孩童悶哭以及凄厲的慘叫,都被更加激烈的搶奪聲所掩蓋。
當衙役鋼刀劈開雨幕時,青石闆已浸透暗紅。
六具屍首歪在鹽漬斑駁處,有個孩童還攥着半把染血的鹽。
佩銅符的師爺盯着"火"字封條殘片,靴底碾碎幾粒結晶,他緩緩歎道:“唉,今日之事報上去不過是徽州府添了六具凍斃的流民屍首。”
而此刻三十裡外的渡口,印着大周官印的船正緩緩靠岸,船頭,缇騎們正簇擁着身着飛魚服的男人俯視着整個徽州府。
第二天一大早,徽州知府衙門門口擺了六口薄棺。
“大人!我閨女才六歲啊!”打着補丁的婦人拍着衙門門前的登聞鼓,哭喊道:“就這樣被人生生踩死了啊!”
不止她一人,府門口跪了數十人皆是在這次搶鹽事件中受害人的親眷。而他們大多都是貧農,寒冬臘月就隻着粗布草鞋跪坐在衙門門口的濕地上,喊着請知府大人做主。
而徽州知府衙門的大門卻從昨晚就一直緊閉着,連隻鳥都沒有飛出來。
衙役内的徽州知府潘遠甯正在屋内火爐旁逗着籠子裡的八哥,他一身花織錦的精棉襕衫,舉着手中的長簽悠然自得地撥弄着鳥食盆。
林師爺在一旁大汗淋漓,問道:“大人,昨晚才把流民凍斃的奏疏遞交到内閣,今兒門口刁民就跪着鬧事,這消息要被閣老知道了,咱們可怎麼辦喲?”
“啧。”潘遠甯抽回籠子裡的竹簽,對林師爺反問道,“閣老現在何處?”
林師爺不明所以:“當然是在順京啊。”
潘遠甯又指指自己腳下:“那人是在哪裡死的?”
林師爺理所當然:“自然是徽州啊……”
将手中竹簽随意扔在一旁,潘遠甯坐在自己的太師椅裡拿起案上水壺為自己斟了杯茶:“這就是了。人在徽州府死的,順京内閣想知道怎麼死的,也得看我們的奏疏上怎麼說的。本官說他們是流民橫死,他們就是流民橫死;本官說他們是反賊被絞殺,他們就是死有餘辜。區區刁民而已,不以為意。”
懸着的心終于能稍稍落定,轉念林師爺又不由得緊張追道:“那慕閣老的那批鹽……”
話還沒出嗓子眼就被潘知府起身捂住了嘴,潘遠甯豆大的綠豆眼在肥胖的臉上瞪了個圓,他低聲呵斥:“不要命了!”
環視了空蕩蕩地屋内,确認周圍不會憑空出現一個人後,潘甯遠方說道:“閣老沒有追究,就是想把這事壓下去。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夠早,非要拉我做墊背的是不是?”
林師爺被捂住了嘴巴,隻得恍惚地點點頭,又在自家大人“嘿!”地提醒下趕忙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