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更,燭淚在青銅燈台上積了半寸厚。
蕭祁鎮猛然從龍榻上彈起,明黃寝衣被冷汗浸得透濕。
夢裡那隻腐爛的手又來了,帶着墓土的腥氣從床幔縫隙探進來,嵌着血的指尖在他身上遊走。
他分明看見帷幔外有三張重疊的面孔,是他父親又像是他母親,不!是傅箐!他看到傅箐回來了,發絲披散,胸口還插着他親手射出的箭。
他們三人緩緩重合,最後定在面前的是先帝枯槁的臉,就貼在他面上。
蕭瞻煦黑紫青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句句都在質問他:“為何?為何?”。
當值太監見皇帝起身,立馬捧着藥碗湊近,盞中湯藥在幽暗燭火下透出詭異的暗黑色:“陛下,該用藥了。”
視線看向碗中的瞳孔驟縮,這湯藥顔色與他父皇臨終前打翻的毒藥一模一樣。
蕭祁鎮擡手,懸在他床邊的劍應聲出鞘,劍光劈開重帷幔,将驚恐的尖叫斬成碎片。
須臾。
滿殿屍體橫陳在青磚上,血順着磚縫蔓延到龍床前。年輕又瘋癫的帝王跪在血泊裡,發梢上的血珠緩緩滴落在血水上,與地上的血水汪凝成一團。
血腥氣刺激着他的大腦,窗棂上的光影又幻化成一道道索命的厲鬼,似乎要沖破窗紙沖進來。
“來人!把昭陽殿所有門窗釘死!”蕭祁鎮攥着裹着粘稠血漿的刀柄踉跄起身,他分不清此刻顫抖的是刀尖還是自己的手腕。
呂力垂手立在檐下,一衆宮侍靜若寒蟬跪在殿外。
這位大監面色平靜,對殿内滿地屍體置若罔聞,直至太醫帶着迷香匆匆趕來,他才将緊閉的大門推開道:“仔細着些,陛下的夢魇犯得更厲害了。”
*
殿試已過,大周已入夏。
蕭祁鎮在呂芳的虛扶下在禦花園中踱步,而慕高則佝偻着身軀在另外一小太監攙撫中跟在蕭祁鎮身後。
蝶蜂紛飛,嗡鳴不止,園中日頭正曬,蕭祁鎮扯了扯衣襟找了個涼亭擺駕,他入座,便給慕高賜座。
“主子爺奴婢給您說個趣事,今科探花郎打馬遊街時,滿順京的小娘子都擲果盈車呢。”呂力捏着捶丸輕輕敲打帝王腿側,枯樹皮似的臉上擠出谄笑,“到底是陛下慧眼,選的都是潘安再世般的俊才。”
蕭祁鎮睨着自己大監的臉,調侃道:“你這老貨,倒比教坊司的鸨母還上心。”
呂力已四十多,幹木般枯癟的臉瞧着比慕高還要年長。而蕭祁鎮雖然臉色有些泛青,卻是極為俊美,他母親本就是一代名妓,讓他繼承了蕭家硬朗輪廓的同時又多了幾分秀氣。
他倆說笑間,見慕高一直未說話,蕭祁鎮望向他:“閣老近日可又有什麼煩心事?”
慕高恍如初醒,忙道:“回陛下,春闱老臣奉旨監閱,未敢馬虎。到底年紀有些大了,熬了多日一時間沒緩過來。”
“閣老有功,朕是記在心裡的。對了,你常修佛法朕倒是有事想問問你……”蕭祁鎮靠在軟墊上,端起桌案上的清茶輕抿了口道,“幾日前朕又夢到先帝了,與之前總是教習朕騎射不同,他在夢中不語隻沖着朕怒目而視,你覺是何意?
蕭祁鎮如何上位,他慕高最清楚。
慕閣老蟒袍下擺被風微微吹起:“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陛下思念先帝,自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是嗎……”手中茶杯放回案上,發出“铮”響。
蕭祁鎮微微低垂的眼,晦暗不明:“朕怎麼聽說,逝者怒目是向生者表達自己被世間孽障所困,若是這個原因,朕又當如何?”
慕高頓時明白蕭祁鎮心中所想,他改了口風:“亡者不語,生者當以佛法相助。陛下憂思先帝,或可以布施修福,念佛回響,助先帝積累功德,脫離苦趣。”
蕭祁鎮順着道:“閣老所言深得朕心,朕不願先帝困受世間困苦,所以朕打算在我大周朝龍脈彙聚處——金陵月涼山下為先帝修座寺廟,其中為一百三十佛修金身,待寺建成,遣三千佛子至寺中為先帝誦經超度。安之不是統管工部嗎?這事就交給他去辦吧,他做事朕放心。”
話說到這兒,慕高額頭滲着細汗。
他太清楚皇帝的“建寺”二字背後是多少銀兩的堆砌,去年私鹽案才平,北疆軍饷拖欠了一月又一月,戶部的賬本早已到處“斥”字。他那一百五十萬砸進國庫,翻過年,連聲響都沒聽見。
但佛寺不得不修,私販鹽鐵沒有讓他人頭落地,正是因為宣武帝無論什麼毛病,都得靠他治。
今日這一番,慕家還有一百五十萬的虧空填不上。一百五十萬還不夠陛下一次大婚的錢,可他去哪裡再找?
若拒絕就是一腳深淵,若是答應,日後的窟窿也依舊能将他埋進土裡塞嚴實了填平。
“閣老覺得朕這法子不好?”他不回話,蕭祁鎮的聲音比臉還冷。
慕高從凳上起身,跪伏在地上:“陛下修寺乃仁孝之舉,成祖以仁孝治國,陛下當為天下表率。”
“臣明白了,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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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青進院時,傅钰正被姚太傅困在房内研習王陽明變法。
他雖精通騎射但在文采卻顯得一竅不通,今日他本該在家背律法,誰成想趁着姚居成午睡空檔,這孩子竟然偷摸溜出門,帶着巷子裡的孩子和威遠候家的孩子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