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青雖入殿試卻隻得了個二甲，出榜之後，張臨安還特地約他出來談心。

皓月當空，夜風席席。

“一次中第已是極好，你會試文章出彩，禮部上下很認可你的才能，但殿試畢竟是陛下喜好決定，沈兄不必介懷。”

“我中人之姿，都是大人擡愛了。

沈竹青站定在半山腰處，望着山下宮阙，亭台樓閣間的燈火連成一道紅光，将大周順京都城割裂成兩個世界。

上是歌舞升平皇家貴胄，下是暗無天日勞苦百姓。

“張大人時常來此嗎？”

“常來。”張臨安走到沈竹青身旁，風掀起的他額上方巾，“每當内心搖擺不定，都會來此看着城池靜思。”

“此處視野開闊，是個能散心解郁的好地方。”沈竹青恭維道，“大人是朝中肱骨，陛下倚重非常。”

“陛下不過是需要根拴狗的鍊子罷了。”張臨安倒是認的很清，他苦笑，“唉……可草繩哪裡牽得住瘋狗，慕家權勢滔天，現在連文雨都倒戈于他。難啊……沈兄，王嶽已死，你下月入戶部第一個擔子就是今年征稅之職。陛下征商稅，江南大商全與京中貴族皆利益綁定。此事若辦不好，傷的還是普通商戶。”

沈竹青問道：“張大人有何高見？”

張臨安道：“自古官逼民反，都聽的是農民揭竿而起，可曾有商人造反？陛下要建寺，西北缺軍需，哪個都耽誤不得。”

沈竹青沉默了一會兒：“張大人想讓我怎麼做？”

張臨安眼中閃出光，定定望着沈竹青。

“苦一苦百姓，事兒要辦成。”

*

張府設宴，說是杏花宴。

可春日早過，哪來的杏花，但這宴會的真正用意，衆人心知肚明——無非是為拉攏新科進士罷了。

轎簾微晃，沈竹青坐在轎中，看着順京城中的街景緩緩後退。

暮色中的京城比白日更加繁華，各色燈籠次第亮起，酒樓茶肆裡傳出絲竹靡靡之音。

奢華糜爛的順京與自己記憶中的一樣，是權力的中心，亦是欲望的漩渦。

約莫兩刻鐘後，轎子停了下來。沈竹青掀開轎簾，眼前朱漆大門上金釘閃爍，門前一對石獅威嚴肅穆，門楣上“張府”兩個大字在燈籠映照下熠熠生輝。

門房見轎子到了，立刻小跑着迎上來。

“可是沈進士？老爺已等候多時了。”門房恭敬地行禮，引着沈竹青穿過重重院落。

曲折的回廊，精巧的假山，名貴的花木……每一處細節都彰顯着張臨安的權勢與品位。

天潢貴胄的富麗堂皇壓過來，倒是和鐵血簡單的長甯候府無一相似之處。

說來，在長甯候府的日子，想是委屈了這位大周内閣大學士。

“沈公子，瞎琢磨什麼呢？”懶洋洋地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毒舌吐信般的陰冷，“也是，鄉下人沒見過什麼世面，看到這些花花草草就走不動道。”

“哎呀，叫錯了。”骨扇展開，慕安之極具異域的臉龐帶着惡意的玩味，“如今該稱一聲'沈大人'才是。”

沒想到張臨安會邀請慕安之，沈竹青倒是頗為驚訝:“原來是慕大人啊，您這把骨扇竟然找回來了，我還以為您走太急，落在徽州總督衙門門口了。您也不來個信兒，害得我來京會試之前還去總督衙門門口找了半天，想着若找到了等上了京城再還于您哩。”

“姓沈的，你找死是不是？”慕安之霎時變了臉。

他慕安之從小到大從沒吃過什麼虧，被人扒光了丢衙門門口已經夠跌份兒了。若不是葉文雨和他父親都警告過别動沈竹青，這泥腿子以為自己還有命站在這裡和他陰陽怪氣。

“嗳，慕大人别生氣啊。”沈竹青一臉無辜相，“我一泥腿子，進城前還不忘幫您找扇子，不正是為了搭上您這條大船嘛。”

“少裝模作樣，你這套對葉文雨有用，對我可沒用。”慕安之上前，惡狠狠地看着沈竹青，“再提徽州，我拔了你皮。”

沈竹青眯起眼睛，絲毫不怕：“徽州如何？慕大人，咱們在徽州不是湊巧撞見說了說話嗎？怎麼，慕大人還在徽州遇到了什麼旁的事嗎？我怎麼不記得，慕大人要不要細說讓我回想回想。”

不讓他說他偏說。

“老子今天就宰了你。”

慕安之氣急，手中骨扇徑直飛向沈竹青，沈竹青淡笑盎然不動，就在扇尖長辭快貼近沈竹青面上時，卻被從側邊而來的三枚銀針打偏，尖刺定死在了牆上。

“慕小閣老，這是在張家。”葉文雨帶着陳铮站在另一邊廊橋上，聲音平靜。

他甚少穿的這般明豔，慕安之僅一眼，便露出了貪婪的目光。

肌膚在黛紫交領道袍（1）下襯得白皙如玉，網巾兜在額前，襯得他本就秀氣的臉愈發窄小；秀而美的臉上一雙鳳眸倒映着廊下燭火，而眼下痣也在燭火中愈發豔麗。

葉文雨豔麗的皮囊和清貴的個性，使得慕安之常常忘了自己最初隻是把他當成自己那個早死的竹馬替身。

在不知不覺中，這個人在他這裡，早就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了他對人對事忍耐的底線。

美人在前，他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