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燈猶燃,宛都沉夜如鐵。
風起于巷尾,火止于夢冊。
那一夜,瘋王沈觀瀾夢語驚人,僅八字:
“巷尾燈寒,屍骨不燃,命失未醒。”
墨痕未幹,紙角卻已焦卷,末尾添了一句瘋言:
“此三人,不死,夢不醒。”
鏡司收到夢冊時,天光初照。三裁齊至,夢冊尚溫,屋内卻冷意沉沉。
釋象官溫廷年皺眉不語許久,終于開口:“夢象不穩。‘不燃屍骨’,未見火;‘命失未醒’,更似病非死。”他擡眼看向夢冊,“此夢……虛象過重。”
斷律官聞歸元卻緩緩搖頭:“你又想緩?上回燈坊案,不也被你判作夢瘋言?如今誰敢否認,是夢先看出賬下污銀?”
兩人目光交鋒,火星四起。
陸從簡未言,隻将那頁夢翻過來,緩緩落筆寫下:“此夢,暫緩三日,查證再議。”
溫廷年愣住:“陸大人,你真要……駁王夢?”
聞歸元低聲道:“夢冊既出,三裁無異,理應即裁。今你一人緩之,恐……”
陸從簡擡眼,冷道:
“恐瘋王震怒?恐夢不準?恐我死一回?”
那聲“死”落地如鐘,瞬間震散幾縷墨香。
這時,塔上傳來傳信官高聲宣言:
“瘋王口谕——陸從簡再不落筆,便夢他一次,看他敢不敢裁自己。”
——
夢話傳入鏡司堂時,燭火微晃,群臣噤聲。
陸從簡執筆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沒有回話,隻将夢冊輕輕合上。
“那一頁——還是空的。”
空得像瘋王心底多年不敢說破的夢,也像塔上某人等了許久的那一筆信任。
瘋王登塔之夜,風雪未歇,燈火未滅。
他卻穿着單衣,赤足踏上九十九級白階,如履舊夢。
守燈侍官匆匆而退,隻見瘋王白衣淩風,夢冊在手,一步步踏入塔頂燈壇之中。
那一夜,他沒有喚人,隻在塔火旁坐下,把夢冊翻到那一頁——
那頁,原該由陸從簡落筆的頁角。
——還是空白。
瘋王指尖顫了顫,眼神如舊雪沉光。他低聲笑了:“他還真……不寫啊。”
那笑意像風吹燈燭,明明快熄,卻偏不滅。
他将手輕輕覆在紙頁上,停了好久,才開口:
“我夢你死,是怕你不再信我活。”
“可你連這都不寫,我……也不敢夢了。”
他拈起紙角,指腹碾過那尚未幹透的墨痕,忽而輕聲補了一句:
“你若不肯信我,那夢成了律,便是刀。”
“我不夢你,是怕——你照着夢,死了。”
他将那頁夢紙撕下,火折子一閃,火舌舔燃紙角。
紙頁燒起的那刻,塔外風灌塔窗,燈影狂晃。他低頭看火将紙一寸寸吞噬,像是在燒盡自己不敢說的瘋念。
火焰燒到紙底,瘋王手一頓——殘角浮出一行幾不可辨的字迹:
“我夢你,是信;我不夢你,是怕你死。”
瘋王忽然愣住,眼中一霎有光,是火,也像淚。
那是他自己寫的。
夢還沒落完,就怕。
怕那人信了,夢就成了命;怕夢一準,他就再也護不住那人。
——
塔下,陸從簡翻着副錄夢冊,翻到那頁瘋王“夢陸死”的空頁,目光凝住。
——那頁紙角,微微發皺,邊緣像是被火灼過,卻沒有完全焚毀。
他指腹撫過,似乎碰到什麼異樣質感,微微一停。
翻頁。
殘墨隐隐,一句埋藏極深的瘋語在紙角之下,透過光影,悄然顯形:
“夢你死,是因你不願與我活。”
他怔住。
燭火微晃,指節輕顫。
那一行瘋話像從塔頂壓落,砸在他的心上,燙得他幾乎要失控,卻最終隻是緩緩将夢冊合上,藏入袖中。
他沒有言語,隻擡頭望向那盞瘋王獨留的塔燈。
——塔火未熄,瘋言猶在。
此時,鏡司外忽傳腳步聲,一道白影踏風而入。
“副錄夢冊未全,宗周特派監察官補錄失檔。”
白衣封身披青底雪紋長裘,拎着一冊新副夢,語氣懶散,眼神冰冷,像是剛從一場好夢中醒來:
“瘋王夢陸從簡死一次,我算了算……三日之内,夢你死的頻率略有上升哦。”
他語氣輕挑,又補了一句:
“不過你也别太得意,陛下沒夢你活着,隻是不想夢你死罷了。”
陸從簡未答,袖中夢冊輕動,仿佛被這句話扯動了一角火星。
葉鏡睨他一眼:“你來隻是為了遞一句風涼話?”
白衣封一笑,轉向陸從簡,狀似認真地問:“副錄制度下,如果夢主頻繁夢某人之死,是否可以認定為夢意操控未遂?”
他一邊說,一邊翻開副錄夢冊,指着那句“夢你死,是因你不願與我活。”
“這種夢話,我個人建議:或送塔下燒香,或送宗周法司……哪邊先着火看命吧。”
話音落下,全場無言。
瘋王依舊未夢新語,但那盞“簡”字塔燈卻忽明忽暗,似在笑,似在等——
等一筆筆,将瘋話寫成律,将律化作誓。
——
塔頂燈火暗沉,瘋王沈觀瀾獨坐銅燈壇下,白衣半敞,喉骨清晰,手裡攥着那盞“簡”字小燈,一手支額,發尾垂落,神情一派疲倦。
他像是剛從噩夢中醒來,又像是一直沒醒。
“他不肯信我活着。”
瘋王喃喃着,指尖摩挲燈面那個字:“簡”字早被磨淡,他卻一遍遍描着,像描一個人的姓,一筆一劃,比夢還真。
“那就讓我夢他一次真的死,”他說,“好讓我自己清醒。”
他說着便起身,将那盞小燈放到夢壇正中,一腳踏上高階,居高臨下望着塔下宛都宮廷,忽地一笑,眼底紅光乍現:
“陸從簡,你要我瘋,那我便瘋得你不敢裁我一筆。”
“你不寫我夢,你不認我瘋,你不裁我命——那我便讓你夢我死,夢到你手抖、夢到你心亂、夢到你夜夜不敢提筆。”
他站于燈影中央,忽然猛地撕下一頁夢冊。
撕得極狠,指節帶血。
“夢你死,是因為你不肯與我活。”
“夢你活,是因為我認了這瘋。”
下一瞬,他将那頁夢冊朝火中一丢,火舌卷起,他卻反身撲向燈壇,手撐地,低頭湊近火光,像是吻那一頁夢,亦或是在吻那人未落下的筆。
瘋王瘋到極緻,眼底竟帶笑。
——笑得像是被捧到極高處,然後甘願墜落。
——
與此同時,塔下議堂,陸從簡低頭謄寫夢冊副頁。
他手指微涼,眼中卻是罕見的淩厲:
“夢若可裁我,便是權;夢若喚我死,便是病。”
他寫罷,盯着那字沉了良久,又低聲落下一句:
“瘋王可夢我死一次,我卻寫我活着。”
他執筆、收印,落款一字:
“簡。”
白衣封倚在鏡司角落,看完全文後吹了聲口哨:
“啧。烈焰焚身的對照體質,一個瘋得要命,一個冷得像燈芯。可這燈芯都敢點了,不如點得再旺些?”
他偏頭看陸從簡,半真半假:“要不,我把副錄那一頁也畫個圈,寫上‘夢王之命,專裁陸簡’?”
陸從簡頭也不擡,隻冷冷丢下一句:
“副錄官若多言不裁,明日你就上夢冊。”
白衣封輕輕一笑,手指一轉:“那得看你夢得過瘋王幾次。”
——
塔頂夜深,瘋王的笑聲像火焰在銅壁之間回蕩。
他雙臂張開,仿佛迎接焚身的烈焰,夢冊已在火中化為焦紙,唯獨那頁空白的“夢陸死”殘角被他死死攥在掌心。
燈火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眉眼潦倒,唇角卻勾得極豔:
“陸從簡,我都瘋到撕夢給你看了,你怎麼還不來?”
塔外忽起風雷。
那一刻,塔下宮門一聲震響,一道雪色身影破夜而至,披風未解,衣角翻飛,竟是陸從簡夜入白塔!
他步履極快,眼中帶着從未有過的情緒。
瘋王倚燈而坐,頭也不回,隻低笑:“你終于來了。怎麼,夢你死了,你不放心,怕我真夢成了?”
陸從簡停在他身前,聲音冷得像利刃:
“我怕你瘋得沒人信了,瘋得連自己都不認夢。”
瘋王緩緩擡頭,看着陸從簡,眼底暈着亮火:
“你是不認我夢,還是不認我疼?”
“陸從簡,你知道我夢你死有幾次了?”
陸從簡不語。
瘋王起身,逼近一步。
“七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