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初歇,宛都白塔燈未滅,鏡司卻已動蕩如潮。
瘋王新裁一夢,夢象短短數句,卻如刀鋒穿透朝局。
夢曰:“狐走燈散,火中留骨,骨生心叛。”
夢冊傳下,衆人見了夢象,心頭微震。宛都舊貴之一——原宗周冊使李卿之名隐隐指向夢中“狐骨”。
“狐”,宗周舊制以狐為貶義,代指陰謀權貴;“燈散”,象征宮廷内亂。
若依夢判,李卿即将被革籍甚至問斬。
鏡司三裁聚于白塔之下,神色各異。
釋象官溫廷年沉聲道:“此夢未明,不可輕裁。李卿雖有舊嫌,但今歲未犯,若憑一夢處死,怕是……民心不安。”
斷律官聞歸元卻低眉道:“夢中所指,既有火散骨存之象,亦未必指現事,可緩。”
葉鏡翻着夢冊,半晌不言,隻輕輕敲了敲案邊。
鏡司靜得詭異。
而所有目光,最終還是落在那一襲素袍的人身上——陸從簡。
自瘋王執夢以來,陸從簡是唯一謄寫夢冊的人。
他的字,就是瘋王的夢能否為律的最後一筆。
今日,他卻遲疑了。
溫廷年皺眉,低聲問道:“陸大人,你還不落筆?”
陸從簡垂眸,拂過夢頁的手指一頓,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此夢未驗,不宜即裁。”
他隻一句,鏡司便沸然。
“陸大人可是在替瘋王辯夢?”聞歸元試探着開口。
“我守的是律。”陸從簡不動聲色,“非夢。”
話音未落,白衣封自柱後倚傘而來,慢條斯理開口了:
“守律?可你也别忘了,陸大人——你這筆,可是瘋王的夢最聽話的筆啊。”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天生的懶散諷意,一字一句剝開陸從簡周身寒涼。
衆官噤聲,空氣中仿佛隻餘塔燈搖曳聲,與瘋王夢火未燃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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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冊未裁,當夜風起。
陸從簡立于夢館燈下,掌中握着那頁尚未謄完的夢書。那句“火中留骨,骨生心叛”在紙上如新血未幹,一筆一劃都像從瘋王心中割下的肉。
他凝視那“骨”字,良久,忽然将袖中備筆提起。
他将“骨生心叛”中“生”字輕輕改作“隐”。
再一筆,将“裁”換為“罷”。
從殺到罷,不過一字,卻是滅頂與喘息之差。
他落完最後一筆,忽地身後風動。
紙頁未翻,夢火未起,他卻忽然感到一股陰影落在心頭。
那夜他夢中驚醒,冷汗浸透襟角。
夢中,瘋王立在白塔燈下,手中握着一隻小小的紙狐,眼神晦暗又通透。
“你救他一次,我便燒一次。”他低聲說,紙狐一點點化灰,在他指間燃起白焰。
“你以為我不知?我夢你改,我夢你藏,我夢你救賊、背律、負我。”
瘋王笑了笑,像看透一切:“你夢得了别人,卻夢不了我。”
陸從簡在夢中未能開口,隻覺背脊冷至骨髓。
醒來時,夢冊仍在,夢尚未發,狐未裁。
他擡手,覆上那頁被改動的字,指尖微顫。
“我救的,是人。”
“不是為了你不瘋。”
“是為了你還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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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夢未落,副錄先至。
白衣封提着宗周律命入鏡司,不似拜訪,更似宣判。
他未換衫,仍是宗周副錄灰袍,手中一卷玉色夢冊,印章未幹,寒氣逼人。
他擡手甩出一封密函:“宗周攝政王晏之望有令。”
話音未落,律函已展:
“夢不可裁命,狐不可入律。
宛都夢政,如無副錄同簽,夢權暫停。
以夢裁人,須設三人共錄、雙裁同署。
陸從簡、葉鏡,應時署之。”
鏡司堂上霎時嘩然。
釋象官皺眉不語,斷律官冷目而立,隻有葉鏡站在一側,眼底似有所動,卻未開口。
瘋王未至。
白衣封輕笑,轉向陸從簡,道:
“你不是怕他瘋。你是怕,他夢你。”
“你這副謄夢手,是不是已經寫到自己都快分不清,是護法,還是護他?”
陸從簡手中一緊,那頁夢冊紙角微微卷起,仿佛也察覺了将至的風暴。
“白衣封,”他低聲道,“你來,是為了立法,還是為了立威?”
白衣封倚着殿柱,語氣卻平靜得像風吹灰燼:
“我來,隻是讓你們看清——瘋王的夢,不是唯一的夢。”
“你們再不設限,下一次,他夢的,就不是狐。”
他頓了頓,視線微挑:
“是你,是你們每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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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王終于下塔。
天未明,塔燈未熄,他一襲黑裘,夢冊未攜,卻帶着滿袖的冷風而來。
他未入殿,止步于殿門階上,一眼便掃見那封宗周副錄夢令。
他嗤笑一聲,眼底帶火:“副錄?誰錄誰?”
白衣封不退,反笑答:“夢非聖言,亦非獨言。你說狐走燈散,我問你,狐是不是你仇人?”
瘋王沒答,隻将目光轉向陸從簡。
“你寫了嗎?”
陸從簡沉默半晌,道:“寫了。”
瘋王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