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夢後的第二日清晨開始下的。
宛都的雨素來偏冷,如今落得更細更密,打在銅檐青瓦上,聲聲似敲夢頁,每一下都像是有人在翻舊夢未審之卷。
鏡司大殿今日并不寂靜,卻壓得異常安靜。
殿中并未列座,三裁皆在,白衣封卻不在原定位。他站在最東角的石階檐下,紙傘半開半收,像一枚支在夢冊邊緣的銀釘——不動,卻涼得紮眼。
“依夢政舊律,夢裁可即成,可三議;可單署,但三裁簽章方得為準。”
陸從簡今日未着朝服,墨衣寬袖,風從殿外吹入,他袖擺微動,整個人站得像塔下一柄未入鞘的筆。
“臣提議設立‘夢律緩裁三日’條款。”
此言一出,大殿仿佛被這場春雨瞬間凝住。
“任何夢裁判,不得當日施行,須由三裁在三日内查夢、驗象、問人、署章,方可施行。”
這聲音不高,卻清亮如鋒,像剛剛在雨中擦亮的一片薄燈火。
“你這是在……”釋象官溫廷年皺眉,想起身,又被葉鏡輕輕按住袖角。
“陸從簡,”溫廷年冷聲,“你是在質疑瘋王所夢?!”
陸從簡不語,隻低頭,手指輕輕摩過案上的夢冊封面,聲音卻靜得讓人心驚:
“臣……不是不信夢。”
“臣是不信夢可裁命。”
衆官目光錯落,霎時波瀾四起。
站在階角的白衣封這時輕輕打了個響指,仿佛無意,又仿佛提醒:“說得好聽,寫得也真漂亮。陸大人果真是瘋王手中的好筆,一頭寫夢,一頭寫律,還能自署。”
沒人接這話。
瘋王也還未到場。
鏡司三裁面面相觑,一時無語。釋象官想言又止,斷律官皺眉不語,葉鏡垂目,像在審一本連他都讀不明白的夢冊副錄。
陸從簡卻不動。
風吹動他身後的帛帶,他卻似全然未覺,指間仍是按在那一頁尚未落墨的冊面之上。
直到宮門再度被風卷起,腳步聲,由遠而近。
瘋王終于來了。
——
雨,是從夢後的第二日清晨開始下的。
宛都的雨素來偏冷,如今落得更細更密,打在銅檐青瓦上,聲聲似敲夢頁,每一下都像是有人在翻舊夢未審之卷。
鏡司大殿今日并不寂靜,卻壓得異常安靜。
殿中并未列座,三裁皆在,白衣封卻不在原定位。他站在最東角的石階檐下,紙傘半開半收,像一枚支在夢冊邊緣的銀釘——不動,卻涼得紮眼。
“依夢政舊律,夢裁可即成,可三議;可單署,但三裁簽章方得為準。”
陸從簡今日未着朝服,墨衣寬袖,風從殿外吹入,他袖擺微動,整個人站得像塔下一柄未入鞘的筆。
“臣提議設立‘夢律緩裁三日’條款。”
此言一出,大殿仿佛被這場春雨瞬間凝住。
“任何夢裁判,不得當日施行,須由三裁在三日内查夢、驗象、問人、署章,方可施行。”
這聲音不高,卻清亮如鋒,像剛剛在雨中擦亮的一片薄燈火。
“你這是在……”釋象官溫廷年皺眉,想起身,又被葉鏡輕輕按住袖角。
“陸從簡,”溫廷年冷聲,“你是在質疑瘋王所夢?!”
陸從簡不語,隻低頭,手指輕輕摩過案上的夢冊封面,聲音卻靜得讓人心驚:
“臣……不是不信夢。”
“臣是不信夢可裁命。”
衆官目光錯落,霎時波瀾四起。
站在階角的白衣封這時輕輕打了個響指,仿佛無意,又仿佛提醒:“說得好聽,寫得也真漂亮。陸大人果真是瘋王手中的好筆,一頭寫夢,一頭寫律,還能自署。”
沒人接這話。
瘋王也還未到場。
鏡司三裁面面相觑,一時無語。釋象官想言又止,斷律官皺眉不語,葉鏡垂目,像在審一本連他都讀不明白的夢冊副錄。
陸從簡卻不動。
風吹動他身後的帛帶,他卻似全然未覺,指間仍是按在那一頁尚未落墨的冊面之上。
直到宮門再度被風卷起,腳步聲,由遠而近。
瘋王終于來了。
——
夜深了,塔頂的燈還亮着,風像是從夢裡來的,一陣一陣地,吹得人心裡發空。
瘋王坐在榻上,面前攤着一頁白紙夢冊,墨未蘸,筆卻拿了半晌。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安靜地坐着了。
不像那種瘋中含火的靜,是一種“不能夢”的靜。
指節搭在冊角,一動不動。
他低頭看那頁空白,仿佛再多盯一眼,就能逼出一個字來。
但紙未動,指已冷。
瘋王忽而笑了,像是笑給自己聽的,輕得像夢中水聲。
他喃喃道:“你們誰都能不信我,但我若自己都不敢夢自己,那我這夢……是給誰做的?”
夢火忽然一跳。
瘋王倏地起身,拂亂了幾頁空紙,一把扯下燈芯,将那頁夢冊翻回第一頁。
燈火搖曳,映出他蒼白臉色。
他猛地低頭,寫下了一行字——
“塔上獨坐,四野起火,衆臣不跪,一人點燈,自焚其身。”
他寫完後,怔了片刻,目光遲疑地盯着那句夢象。
半晌,他擡手——将那頁,撕了。
咬着牙撕的,撕到半道,手在抖。
瘋王将那頁揉成一團,丢進了燈火裡。
他看着火燒紙,眼中卻沒一點光。
灰燼卷起,他像看見了夢裡的自己——
站在夢塔頂,萬臣皆跪,獨他一人負手燃火。
沒有陸從簡,沒有晏之望。
也沒有人喊他“陛下”。
隻有一片燈火,在他點燃自己之後,熄了。
他忽然喉頭一緊,一口氣沒喘上來,胸膛輕輕起伏。
夢冊掉落在地。
瘋王雙手撐在桌上,額頭抵在冰冷木面上,一句話都沒說。
隻是指尖一點點滑過燃盡後的紙灰,像是要從那些燒焦的殘片裡,撿回什麼。
“我……連自己,都要夢死了麼?”
“我寫你死,怕你不信;我寫我死,是因為我信你也不會來。”
瘋王低聲笑,眼眶有些濕,笑裡藏着咳,一口熱氣含在喉間沒出聲。
他緩緩擡頭,望向塔頂燈火。
那火已經滅了。
他低低念了一句:
“原來……夢不救人,是因為人從來沒想救夢。”
——
風雪仍在下,塔門卻未曾關。
陸從簡走進塔時,腳下帶了些冰氣。
他一身玄青執律衣,雪痕未拂,氣息未斂,一步步踏上石階,如入荒夢。
瘋王坐在燈下,雙手環膝,發絲微亂,指節上殘着一點燒痕未褪。
他擡眼看他,目光極靜。
“你來了。”
陸從簡頓了下,輕聲:“陛下傳我,自當即至。”
瘋王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你今夜為何不跪?”
陸沉默片刻,道:“陛下之夢,我不跪;陛下之火,我會熄。”
瘋王輕笑:“你怕我夢你死,是不是?”
陸答得幹脆:“怕。”
“那你為何還來?”
“因為您夢我死,不是為了我死。”陸緩緩看向他,“而是為了……您活。”
這句話出口,瘋王像被什麼扼了一下喉。
他陡然起身,一步踏近,幾乎抵着陸的呼吸。
“那你說……你信我嗎?”
瘋王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意,是瘋意控制不住從情緒裂縫中洩出來的音色。
“我信你——”陸從簡擡手,輕輕按住瘋王肩,聲音卻極冷:“但我不信夢能殺你。”
“夢能殺别人,為何不能殺我?”
瘋王低語,那句質問像藏了十年的傷。
“因為你是夢的源。”
陸從簡直視他:“你若死了,這夢還要誰來做?”
瘋王瞳孔微顫,手腕擡起,似想抓住他,卻又像是不敢碰。
“你寫得下别人的死,為何寫不下我的?”
“因為我怕你信了。”
瘋王忽地收手,一步退開。
他望着那盞尚未熄盡的塔燈,眼神失了焦。
“你寫夢,我夢你。你不寫夢,我不夢你。陸從簡……”
他一字一句道:
“那你到底想我怎麼夢你?”
陸低頭,像是真的思考了片刻。
然後緩緩道: